第三章
当然,不是所有的女冠都是娼妓,总有那麽几个因为人生经历而不愿意依附夫权的女人,她们就自封为女冠,这个身分有另外一层更加深刻的含义:向周围之人昭示自己誓不出嫁的决心。
当然,女冠不代表要苦行清修,要是她生出了孩子,还是不愿意找个男人嫁了,依然不放弃女冠的名头,就是超前卫的和大家宣告:我就是要做单亲妈妈。
不管是不出嫁还是做单亲妈妈,傅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挣扎才为自己选了那麽一条悲苦的道路。
【第五十二章六夫人回京尽孝】
东昌帝君庙是一所道观,在燕京被定为国都的时候,规划在营建中,落成还不到四十年。不过东昌帝君亦称文曲星,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是科举学士的庇护神,所以,从建成之日起就香火鼎盛,和大报恩寺一样,都隶属皇家,东昌帝君庙观主是道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道册,大报恩寺主持是僧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僧册,一庙一寺,执两大宗教之牛耳。
思伽随韩昭旭下了车,拾级而上,道路两旁,绿树参天,林荫渺渺。周围的树木都是年逾百岁,给年轻的庙观薰染上岁月的底蕴。
韩昭旭不去正殿参拜东昌帝君,携了思伽的手往庙後山而去,狭窄的青石山路兜兜转转,才到了一处亭阁,虽在冬日,四季常青的花木依旧扶疏,另有许多盆景菊花、梅花摆在路径两旁,亭阁旁从山顶引下一眼活水,滚落间转动起一个直径有六米的大水车,淅淅沥沥的水声成为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声响。
韩昭旭不用常年侍奉在亭阁中的道童引导,也不用身边之人服侍,带着思伽一人,转过正面,到後头的小阁去。
这间亭阁就是给一些生前尴尬,死後无处收容的死者暂时栖身用的。道家主张顺应天道,崇尚无畏,在生死观上表现出一种超然的领悟,劳以我生,佚我以老,生时乐生,死时乐死,对身後之事随兴超脱,所以,傅氏的牌位前也不用常年供奉着果点,香烛之火也不是日日不息,仅仅是借了庙观,存放一样东西而已。
韩昭旭驾轻就熟的从别处抬进来一盆热水,用温帕子擦拭祭台上的尘埃,思伽原是上前帮忙的,只是韩昭旭就拿了一块帕子,思伽想要用自己身上的帕子来打扫,可是颜色又太艳丽,怕冒犯了,倒是韩昭旭无所谓的让思伽看着便是了。
思伽看着韩昭旭无比虔诚的扫祭,把原来也不是多少污秽的祭台来回擦拭了三遍,最後,拿起傅氏的牌位,抱在怀里,举止轻柔,好似手上抱着的是世上最名贵的脆瓷,目光哀恸,高大挺拔的身躯看着是那麽的脆弱寂寞,在尘光中,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幼兽。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不拘生死,思伽也有刻骨铭心的领悟,在她记忆深处那对年近半百的父母,不管他们几十年间如何怠慢了彼此,对於唯一的骨肉,却是给予了完整的父爱母爱,并寄托了半辈子的冀望,如今时空相错,沓无音讯,就算她在这个时空,追求到多少的富贵繁华,也无法慰藉这份漫漫无边的伤痛!
韩昭旭打理好了祭台,又摆好香炉、烛台,自拿了香烛点上,对思伽道:「以前我都是年後来,这个年是赶不上了,过几天我又要去北地,差不多要二月末才会回来,所以就早点过来,也带你来见见母亲。不用拘礼,我母亲并不是个虔诚的道友,只是被人逼得无处容身,才借着这个法子躲躲罢了。」
思伽有心追问,也不是时候,一举一动皆随着韩昭旭行事,祭拜完毕,也没有马上离开,韩昭旭以极随意的姿势坐在下首的锦垫上,抱着思伽接着说话。
「却不知婆婆的棺椁葬在了哪里?」思伽问。
韩昭旭黯淡道:「那年母亲把我托给了祖母,原是答应我必会平平安安回来接我的,後来我常常想,若预知後事,苦苦哀求,她会不会为我留下?母亲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在军阵中被滚石击中後脑,虽经过多位大夫的救治也无力回天,至身亡不过一月之期,我那时年幼,一时陷入痴障,病了多月,母亲一切身後事都是夫人帮着料理的,棺椁依着母亲的遗愿送到傅氏坟地,不修坟茔,不立墓碑,只和外祖们聚首便是了。」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个个王朝都标榜儒家治国。所以,一个人明面上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只追究到死为止,死後之事都会从宽处置,就算傅家是满门谋反被诛,还是会有埋葬立碑之处。
思伽眼眶慢慢浮起湿意,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若是颖国公爵位依旧,韩昭旭会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傅氏必将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韩昭旭必定是嫡子,或许还能是嫡长子。
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将能获得许多正常的情感和疼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忧伤,对着韩昭旭,思伽时常会觉得自己很心疼,这个男子,不管他脸上扯出了多少笑容,都少有直达眼底的,似乎在朦胧之间,孤独忧郁已将他笼罩,以前思伽能体会一两分,如今知道了韩昭旭母家的事蹟,更能体察五六分。
差不多在傅氏牌位前待了一个时辰,韩昭旭和思伽起身回转,对於韩昭旭来说,这个地方,能让他的心神得到幼时的安宁,却太过危险,总能挑起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不甘和愤怒。
冬日里,越往北日头越短,走出东昌帝君庙,坐上马车,明月冷冰冰的,模糊的显现在东边和西边尽处,残阳的最後一抹余晖遥遥相望。
太阳和月亮,同为光明普照大地,一阳一阴,合该成为世人期待的、最般配的情侣,可惜,太阳太过炙热,月亮太过冷傲,强行拥抱,只会融化彼此的激情,再加上东升西落,一次次的擦肩而过,终是无缘。
思伽作为一个小女人,对情爱之事有着天生的八卦,再说了,韩昭旭那麽一个大活人杵着,他是怎麽被生下来的,思伽也好奇得很,虽然知道亲婆婆的结局,看着大半是悲剧,也期望着她坎坷的一生曾经有过甜蜜,哪怕是不符合道义的。
可惜,韩昭旭眉毛微挑,口气轻蔑,手掌握拳隐於暗处道:「不管他的头上加了多大的桂冠,倚仗权势,无媒无聘,强行轻薄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他对我而言是父亲的角色,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登徒子的事实!」
从傅氏的牌位前退出来後,韩昭旭身上的安详宁静就被敲碎,一路上,心情似乎变得阴翳。
一个女子有了孩子,必定有过一个男子,可是依然让孩子背负奸生子的名头出生,甚至以女冠自居,独自把孩子拉拔到八岁,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公公婆婆是一场无缘无分的错误,不过,最终有了你,也算是这场错误里淬链出来的美好。」思伽连忙安慰道。
「以我的存在,换我母亲一生的悲辛,早逝的生命,我常常想,我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若是他不来纠缠母亲,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间,我的母亲,不会是这个样子,生前辜负了家族拚命保全她的期待,死後凄凄凉凉!」韩昭旭声音嘶哑,多年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颗泪珠掉下来,滑过脸颊。
这世间伦常,子不该言父母之过,可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搏杀中,身为人子,往往也承受着内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