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那时候不觉得你肮脏、下贱、恶心,我只觉得……」
「哈哈。」明月郡主回想起旧事,忽然明白了他当时话里的意思。她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可怜,是吗?你觉得我可怜是吗?」她伸手掩面,「你说那时候不觉得,是不是现在觉得了?一个和叔叔纠缠不清的女人,不仅是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脏。」
陆晋双眉微皱,「我现在觉得你不好,倒不是因为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情,而是你因为自己的猜测而试图杀人灭口,你怕秘密暴露,而嘉宜又何其无辜!」
明月郡主合上了眼睛,「陆晋,我也无辜啊。我那个时候比你妹妹还要小一些。我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说我是他生命中的一轮明月……」
陆晋心中一凛,「明月」这个封号是六年前正式封的,她今年十九岁,也就是说她那时只有十三岁?!
她是忠臣之後,父母去世时,皇帝刚登基,太后怜她孤苦,把她接进宫里,後来又昭告天下,正式认她做孙女,那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皇叔。
小时候,相较於沉默寡言的陆晋,无疑是她更得皇帝和太后的欢心。她没有亲人,於是把所有的孺慕之情都倾注到皇帝和太后身上,直到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
一开始,她是不愿意的。她从小的认知和彼此的身分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偏偏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拒绝不了他。她想,她那个时候应该是恨他的,可是时间久了,她竟分不清对他究竟是什麽感情了。
她既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又想彻底远离他,一生再不相见,然而这两样,她一样都办不到。
他们虽非亲叔侄,但是在天下人眼里,名分已定。
他极其注重名声,自十六岁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不好女色,後宫只有一后数妃。他不愿意公开要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但他也不同意放她出宫嫁人。
而她自己也深陷情感与伦理的挣扎,自厌自怜。她不想如他所愿舍弃了身分,隐匿於後宫中,因为她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也觉得无颜面对太后。
从小到大,她都是拿他当叔叔看的。在世人眼中,他也确实是她的叔叔。
两人僵持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数年。
「你这段时间一直护着你那个妹妹,不让她受伤,可是那个时候有谁来护我啊?」明月郡主睁着眼睛,泪水大滴大滴地掉。
陆晋皱眉,他今年才知道他们的畸形关系,原来已经六年了吗?他沉声问:「太后知道吗?」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我怎麽能让她知道?」
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太后了,那是这世上唯一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怎麽敢让太后知道她这麽不堪?
确切的说,她和皇帝的事情,她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也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宫里上下都是瞒得死死的。
她在人前端庄冰冷,如空中寒月,可没有人知道,她时常自厌自弃,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她当然清楚,就算韩嘉宜看到了,八成也不敢说出去。可万一她说了呢?即使对方不说,那也知道她的丑事啊,会在心里编排她、鄙夷她、唾弃她……
她甚至在梦里都看到陆晋那个妹妹一面戴耳坠,一面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不能这样,一定不能这样!
「所以,你就要杀了她?」陆晋双眉紧锁。
明月郡主闭上了眼睛,「你把她护得密不透风,他们很少有下手的机会,只能硬碰硬。这一次布置周密了些,可是,我反悔了……」
陆晋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话、韩嘉宜竟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太后对韩嘉宜的喜爱,都动摇了她的杀心。不过,她没想到这一番阻止,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才躺在床上时,她也在想,如果就那麽去了,或许还不错。至少旁人提起来,会说一句「哦,可惜了,死法和她爹很像」,而不是「知道吗?她和皇上不清不白,她可是要管皇上叫叔叔的啊」。
听她提到反悔一事,陆晋眼中冷意顿减,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今天他也在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麽。他事後清理现场,发现了毒倒灰马的毒箭,也捉到了隐藏在临街二楼的箭弩手,不管她最初是怎麽想的,至少那一刻,她确实是真心想阻止这场刺杀,甚至为此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好奇,」陆晋目光沉沉,「季安怎麽会愿意为你卖命?我起初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後来我发现我想岔了,竟然是你授意的。」
他在最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明月郡主身上,一则她是孤女,手上没多少势力。二则她幼时行事潇洒大方,给人一种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感觉。相反的,他的皇帝舅舅很重视名声。
「季安?」明月郡主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因为我手上有他的一个把柄,那个把柄,足以要他的性命。」
「你说的把柄,是指他暗中的势力?」陆晋略一沉吟。
皇上身边的太监竟然暗中有自己的势力。没关系,他可以借这个机会,瓦解铲除。
明月郡主只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季安的人本事太差了些,第一次动手是在郊外,那次陆晋也掉落山崖,差点死掉。她到底是顾念同陆晋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想添更多罪孽,特意叮嘱了季安的人,杀韩嘉宜,莫牵累旁人,尤其是陆晋。
现在陆晋竟然告诉她,韩嘉宜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掌握了她的秘密的,其实是陆晋?
明月郡主只觉得荒谬无比,她要杀陆晋吗?笑话,她连韩嘉宜都杀不掉,又怎麽杀死陆晋?何况陆晋如果真死了,恐怕太后能丢半条命。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她杀不杀他的问题,而是她的命捏在他手上。
「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月郡主声音很轻,还裹挟着沙沙的风声,胸腹之间被马踩了一下,现在呼吸对她而言都变得艰难无比,更不要提开口说话了。
「太医说能保你性命,只是伤及心肺,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一辈子?」明月郡主纤细的眉毛紧皱,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麽,甚是惊奇,「你不杀我?」不等陆晋回答,她又重重地喘息几声,自嘲一笑,「哦,是了。你若是杀了我,跟他也不好交代。这丑事不能公诸於众,大家还都得死死瞒着。」
陆晋长眉拧起,「按我朝律例,杀人未遂,未造成死伤,罪不至死。为了阻止这一场刺杀,你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险些葬身於马蹄之下,病痛还将伴随你一生。於法於理,我都不会杀你。」他停顿了一下,「太后拿你当亲孙女看待,你今日出事,她自责不已。你若就此丧命,她老人家定然伤心欲绝。」
今天事情的真相,皇帝和太后还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太后,她还只当明月郡主受伤是巧合。
明月郡主初时还带着一些自嘲的笑意,待听他提到太后,神情微僵,眼泪慢慢滑落,「是我对不起太后,有负她的教导。」
她不是太后最疼爱的晚辈,但太后却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太后教她良多,而她不但和皇叔有了首尾,还要做杀人的勾当,如果太后知道疼爱的孙女是这种德行……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太后的失望,她胸口似乎有重物压着,闷得发疼,更加自厌。
「不要告诉她……」明月郡主声音极低,像商量,又像祈求,「别说我去杀人,别说我和他的事情,也别那样想我。陆晋,我也不想那麽……脏的。」
陆晋沉默了一瞬,「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虽名为叔侄,却非同宗同源,你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出於被迫还是心甘情愿,都不能说脏,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因为那不是你的错。你错的,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去伤害无辜的人。」
明月郡主定定地看着他,他说那段不伦的关系不是她的错……
他说不是她的错……
陆晋双目微敛,继续说道:「虽然说,今天即便没有你的阻止,嘉宜也不会有事,但我依然庆幸你的出现,至少能让我确定你还不算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