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荆楚神剑(下)
当日散学,伊愿径直回家,孙玉喜阴谋落空,那蒋杨是杭州本地富户,并非武林人士,孙玉喜若是带苍山派群雄打上门去,惊动杭州官府,便是鹬蚌相争,伊愿得利,且鹿死谁手也未可知,殊无意义,没的让伊愿笑话。孙玉喜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只得自认倒霉,和谢成等悻悻回家。伊愿散学后怕母亲担心,若是无事从来不在外多作逗留,他一路疾行,路过“太白酒楼”门口,忽听得楼内铁剑铮响,一人歌道:“黄尘万古长安路,折碑三尺邙山墓。西风一叶乌江渡,夕阳十里邯郸树。老了人也么哥,老了人也么哥,英雄尽是伤心处……”那人声调悠扬,中气充沛,铁剑声声铮鸣,伊愿正凝神细品,楼内一人叫骂道:“兀那老儿,老子正喝得兴起,你嚎丧些什么狗屁,败坏你家爷爷兴致?”
那老儿并不理会,又歌道:“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高如闵蹇,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那初时叫骂的人续道:“馊老儿,老子便是你歌里不识字,却有钱的主儿,你嫌世道不公,那是你瞎了狗眼,我看这花花世道,一草一木,老天都安排妥当。你瞧你破衣烂履,蓬头垢面,还敢来这‘太白酒楼’混吃混喝,说明老天待你不薄,你不感念天地大德,没的胡唱鬼嚎些什么。”
那老儿道:“这位壮士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怪老朽儿酒后迷糊,乱弹瞎唱,扰了壮士酒兴,老朽儿这就离开,这就离开。”话音未落,只听得楼上叭嗒一声,一肥大汉子破窗而出,被结结实实的扔到伊愿面前,煞是吓了伊愿一跳,伊愿见那汉子已然被摔得晕迷过去。
楼上那老儿继续歌道:“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那汉子被摔,街上众人立时围将过来,一人小声道:“这汉子忒不知好歹,连大名鼎鼎的‘铁剑歌王’陆象升陆老爷子唱歌也敢招惹,端端的是不知死活了。”又一人道:“这陆老爷子也是,每到一处便上酒楼鬼哭狼嚎,唱得人心里无端难受,你说这世道不公管他甚事,你让他不唱他还不听,真是岂有此理。”
另一人制止道:“不要胡说八道,小心陆老爷子听到了把你扔到西湖喂鱼。”那不满“铁剑歌王”的人大怒道:“老子不喜欢听他鬼哭狼嚎又待怎的?人皆惧他三分,老子杭州府劈挂拳门人董老三却是不怕,陆老爷子,你要是有种,便下来和我过上三百回合,不要呜呜呀呀的躲在楼上装乌龟。”那董老三一言未毕,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一寒瘦老儿萎萎缩缩,战战兢兢,拄着一支锈迹斑斑的铁剑,可怜巴巴的站在面前。那董老三见陆象升轻功如此高明,深悔自己刚才冒然招惹,但事到临头,也不惧怕,大声叫道:“陆老爷子,你我是比拳脚还是比兵器?”
那“铁剑歌王”道:“董三爷,可怜小老儿无钱无权,人皆看我不起,郁闷之下颇不得已,方才唱了几句,还望您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则个。”董老三眼见得今日一架非打不可,适才又亲眼目睹了陆象升的轻功,正自懊悔,苦无台阶可下,一闻此言,故意大咧咧道:“陆老爷子,你年事既高,便当在家中享享清福,颐养天年,你每至一处便大声歌唱世道不公,造化弄人,这天老爷的事你管得了吗?徜若不小心惹恼了官府捕快,治你个妖言惑众之罪,抓进牢里,你岂不是追悔莫及?”
陆象升点头哈腰道:“董三爷教训得是,小老儿从今后便受您教诲,不再歌唱,只管在家含饴弄孙。”董老三道:“这便对了,如此你回家去罢。”陆象升道:“董三爷,只恨老天不公,害得小老儿年轻时无钱娶妻,现下里仍旧孤身一人,所以无孙可弄,颇为遗憾。我见董三爷一身富贵,想来定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不如借我几个孝子贤孙,让小老儿帮你弄养一番。”董老三听得大怒,不再言语,劈手一掌,重重打在“铁剑歌王”右肩之上,那“铁剑歌王”虽然中掌,削瘦的身形竟然动也不动,董老三却连退三步。
陆象升悠悠道:“什么劈挂十八法?乱七八糟,似你这等不肖弟子,练了廿余年还不如这位十多岁的小兄弟,真是把你们莫大掌门的脸面丢得精光。”陆象升边说边伸手拍拍伊愿肩头,众人见“铁剑歌王”对伊愿如此青睐有加,皆以为二人原是旧识,岂知伊愿今日才听到“铁剑歌王”四字,平日里何曾识得?现下见陆象升拿自己和董老三作比较,不禁心下惶惶,惟恐那董三爷改日里再找自己比试武功。他平日里母教极严,在外也是尽量少惹事非,遇事能装就装,能躲就躲,怎奈偏偏是人不惹事,事来惹人。那董三爷见陆象升说自己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不禁恼羞成怒,叫道:“陆老爷子,我固然不是你的对手,但这臭未干的娃娃,却还料理得了,臭小子,来来来,咱们且先比试一番。”
伊愿见董老三点名叫自己应战,不禁又急又怕,当真是骑虎难下。不得已,上前一揖道:“董三爷,小生是大观书院里的学生,并不会拳脚功夫,适才陆前辈谬赞,实是误会一场,我和陆老爷子素不相识,何况董三爷您是咱们杭州府鼎鼎大名的劈挂拳高手,您便是伸出一根手指头同我打,小生也不是您老的对手。”董老三一闻伊愿此言,方才挣回些颜面,顺水推舟道:“小子,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老子今日里便让你回家歇休,以后少在街面上瞎混。”伊愿连声应喏,慌忙跑出人群,向家急赶。那“铁剑歌王”见伊愿离开,也不与董老三纠缠,抛开众人,紧随伊愿其后。
伊愿见陆象升追赶自己,吓得心下砰砰直跳,这“铁剑歌王”无事生非,乱拿他开玩笑,只差一点今日里便又要和董老三打上一场,加之白日里又出了孙玉喜那档子事,真是流年不顺,麻烦不断,一见陆象升紧跟其后,恨不得缩地千尺,再也不见,当下双腿运足内力,展开轻功,如脱弦之箭般风驰电掣的向城西急赶。
二人前逃后追,不消片刻,已至西城门外,终究陆象升内力高过伊愿许多,空中一跃,越过伊愿头顶,端端的挡住伊愿去路。伊愿收住身形,焦急道:“陆老前辈,你我往日无隙,因何如此追赶小生?”陆象升一捋颔前几根白须,摇晃脑袋道:“小兄弟,你眼神湛亮,步法稳健,小小年纪轻功便如此高明,必是打小习武,老朽平素爱才,一生无徒,但今日一见到你便心情舒畅,想来你我之间必定有缘,不如你便拜我为师,我将平生所学教付于你,如何?”
伊愿道:“好虽是好,只是小生要求学问道,照顾家母,没有时间随前辈学武,恐要辜负前辈厚爱。”陆象升道:“这倒无妨,我每日里三更时分到你家传些拳经剑道,你日日习练便可,不须荒废学业。”伊愿日里习文,夜里练武,还要应付苍山派雒新等的暗里加害,孔郁每日里传他的武功已是太多,焉有时间再习其它功夫,当下见推脱不过,便道:“多谢前辈厚爱,此事待禀过家母再作商议。”言毕向陆象升施了一礼,径直回家,陆象升在身后叹息一声,不再追赶。
次日三鼓时分,伊愿在院里练习凌云剑法,正使一招“大江横流”,一人在竹篱外赞道:“好剑法,原来小兄弟是‘荆楚神剑’一派,怪不得不愿拜老朽为师。”伊愿闻言一惊,一人纵身一跃,如棉花一般无声无息的落在院中,正是“铁剑歌王”陆象升,伊愿施礼道:“陆前辈,怎的来到寒舍?”陆象升叹息一声道:“小兄弟不愿拜老朽为师,老朽心下终是不舍,故此才跟踪到此。”
伊愿道:“前辈不须如此,古人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前辈是武学高人,不知多少俊彦都想拜于前辈门下,只是前辈不肯罢了,小生天性愚鲁,只怕跟随前辈没的玷污了前辈名头,得罪之处还请海涵。”陆象升道:“小兄弟,你虽然不愿拜我为师,咱们不如来个二人过招,你用‘凌云剑法’攻我,我来防守破解如何?”
伊愿道:“多谢前辈成全。”当下二人一攻一守,拳来剑往。初时伊愿和陆象升过招,不及二十余招,便被陆象升封住剑路,无法变招,只得弃剑认输,待陆象升向伊愿讲解后二人再来比过。过得十数日,渐渐的伊愿便能在陆象升剑下走过五十余招,陆象升见伊愿剑法精进如斯,不禁心头大喜,越发勤督不贻。这一日二人又在院中过招,伊愿攻出五十四式,出剑速度便慢了下来,渐渐的觑不着陆象升半分破绽,正待收剑重来,忽闻耳边一人轻轻道:你使“江河齐啸”攻他“通谷穴”。伊愿依言而行,唰的一剑刺出,陆象升初见伊愿出剑缓慢,败象已露,倏然里又找准破绽所在,变得攻势犀利,大吃一惊,但却无法破招,只得退后三步方避了开去。
那人继续指示伊愿道:“踏坎位,进艮位,变招为‘水自西来’。”伊愿长剑一挑,自下而上进攻,陆象升长剑斜指,无招可挡,只得再退一步,那人道:“进中宫,‘风云双杀’。”伊愿长剑一划、一封,陆象升再无可退,只得认输。那人在伊愿耳边轻轻道:“我使的是传音入密功夫,陆象升并不知晓,你无须出声,也不要和陆象升言明是我指点你,你装作和平常一般便可。”伊愿依言而行。陆象升道:“小兄弟,你适才几剑,如有神助,当真是使得精妙之极,此后咱们便彼此对攻,我不再防守。”伊愿道:“是,多谢前辈。”回首四处探望,惟见黑夜里树影朦胧,树叶沙沙作响,哪里有半个人影。
此后每日里伊愿和陆象升比剑,那人继续在耳边指导伊愿,伊愿剑法大增,过得一月,伊愿便能和陆象升大招两百招开外,若非内力不足之故,陆象升于剑法一道,已非伊愿敌手。这一日二人再次过招,伊愿连攻带守,已交锋一百五十招开外,陆象升打得兴起,一气呵成,眨眼间攻出三十余剑,伊愿还了二十余招,眼见得剩下的几招无法破解,突然耳边那人轻轻道:“剑作枪使。”伊愿闻言变招,呛呛啷啷,几剑破了陆象升攻势,陆象升一个箭步,收剑赞道:“伊兄弟,你这几剑,实是无上精妙,老朽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名人高手,其中天赋比你高的人实是很多,悟性比你好的也不在少数,但若说到临阵变招,越战越勇的,除了昔年名震天下的南岳剑圣祝商大侠,武当掌门松仁道长,以及武当叛徒、七仙门主李愚桥外,你可排在第四。人言当今武林,自剑圣祝商亡故后,武功天下第一人应首推获得剑圣剑谱的五峰教传功长老方青狮,但方青狮为人低调,世人能观其真相者廖廖,我也无缘见得,因此无法把你和他比较。伊兄弟,你剑上功夫已胜过老朽,老朽在福建还有些事情未了,就此别过,他日里你行走江湖,你我有缘相遇,自当纵酒放歌,当垆一醉。”言毕足尖一踮,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伊愿和陆象升相处月余,心下里早已把他当做师傅一般,此时陆象升远赴福建,他日重逢遥遥,不禁心下沧然若失。突然一人轻轻道:“伊愿,你的‘凌云剑法’已有几分火候,只是内力修为尚浅,从今后你要加紧修习内功,现下我有事要离开,他日有缘,自会相见,若想知道我是谁,便去问你娘亲‘三生石上旧精魂’便可。”伊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喊一人道:“前辈,前辈,请出来相见。”四下里松声阵阵,寂然无声。
当日伊愿散学回家,见孔郁在院中浆洗衣服,忆起晨里疑问,喊道:“娘亲,有一位前辈一月来暗中指导孩儿剑法,可他又不留下姓名,只说一句‘三生石上旧精魂’给娘听,娘亲便知道他是何人,娘亲,那人是谁啊?”孔郁闻言怔了一怔,放下手上衣服,半晌神色凝重道:“他便是你师公‘荆楚神剑’余子川。因昔日他在灵隐峰三生石上和你父亲巧遇,二人结为师徒,因此,他才如此说来。想不到他老人家一生睥睨天下,侠踪不定,竟然会专程来杭州指导你一月剑术,真是大为破例。愿儿,你师公一生只收了你父亲一个徒弟,二人感情至深,实是亦师亦友。想当年你父亲和侠义盟群雄在玉带山上和倭寇死战,此后你师公他老人家和少林无相大师率中原群雄拼死杀上玉带山,历尽千难万幸,方才夺回了侠义盟群雄的尸首及兵刃,现下你手中所使的青虹剑,便是你师公当年拼死夺回的遗物,你一定要倍加珍惜啊。”伊愿道:“是,母亲,孩儿珍惜便是。”孔郁责备道:“你这孩子,见了师公都全然不知,真是傻得可以。”伊愿分辩道:“师公他老人家又不曾言明身份,哪里怪得了孩儿。”孔郁笑骂道:“傻孩子。”伊愿一摸后脑勺,呵呵一笑,并不言语,当下放好书本,进屋盛饭。
谢成前次与伊愿比武受了内伤,修养一月有余,已然痊愈,这一日散学后,相约又到西城门外比武,谢成有了上次经验,知道伊愿拳力雄猛,若是以硬打硬,自己必然吃亏,因此一上来便以快打快,变招神速,生怕伊愿故伎重施,又来个两败俱伤。伊愿见谢成拳法呼呼生风,变招快捷,并不受其影响,反而越打越慢,觑准谢成虚实,一击中的。谢成攻出五十多招,伊愿仅挥出十式不到,双方各中几拳,谢成虽然打中伊愿,但伊愿浑不知觉,反是伊愿一拳打中谢成,谢成受处便疼痛难耐,眼见得再过几回,势非被伊愿打倒不可。苍山派众弟子见谢成前次与伊愿交手,略战上风,不过旬月之间,已是强弱相去分明,不禁个个心下纳闷。孙玉喜道:“伊学兄,你鼻子怎的突然流出鲜血?”伊愿闻言一怔,招式变缓,用手一摸鼻子道:“没有啊。”方知中了孙玉喜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