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荧惑篇 (四)
来人正是段十六,他点点头,走到莲儿父母身前,将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子递过去说道:“把里面的水倒进她嘴里,她就会醒来了。”莲儿父母愣愣的,茫茫然接过,又突然激动起来,往后跑去。
他又看向周围的人,依然淡淡的说道:“该睡了,今晚的事情都忘了吧。”
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前一刻还看戏的人齐刷刷转身,说着“该睡了该睡了”,一转眼走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段十六这才看向无生,戏谑道:“你把墨驹儿放回去,自己可认得路?”无生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是来找我了吗?”段十六摇摇头,看着眼前的状况,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李梦铃看着段十六,这个人给她一种过于深邃,又无法归类的感觉。
“铃儿…?”
一声微弱的呼唤在身后响起,李梦铃被吓到一般回过头,看到隋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挣扎着爬起来看向她。
目光相接,他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某个瞬间,疑惑的改口说着:“小姐…?”说完,又没有了声音,眼神涣散,再也聚焦不起来。
李梦铃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什么又涌了出来,突然觉得自己可恨至极,哭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棠哥哥。”
隋棠就爬起来,任隋敏搀着走到李梦铃面前,李梦铃哭得满脸通红,还是小女孩的样子,缩在李林怀里不住的道歉,李林帮她擦着眼泪,却顾不得自己也已经模糊一片。
隋棠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胸口的血迹,有些哽咽的问道:“你疼吗……?”李梦铃摇了摇头:“…不疼。”隋棠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李梦铃的头发,“棠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好吗?”他说着,又留恋般的碰了碰她的发尾,重复道:“好吗?”
李梦铃哭得哽咽不止,她点着头,终于破涕为笑,说道:“好!”她看着隋棠,抹着抹泪又说了声“好”。这时,一颗水珠从她的胸口飘出来,飞到无生手边一闪不见了。李梦铃转身跪在李林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起身之时,衣服腾空一般落到地面,盖住一具小小的骨骼。
李林已经哭得无法自已,隋棠面如死灰任父亲扶着。
段十六走到那堆衣服前面,从袖口捡起一个铜制的铃铛手环,“叮铃”一声响起,隋棠就哭了起来。无生不忍再看,慢慢说道:“好好振作,说不定还能相见的。”
隋棠惊愕的看过来,无生已经来不及改口了,正好,段十六转头来对她说道:“走吧。”无生知道他不爱与人打交道,冲三人点了点头,跟着他出去了。
夜凉如水,身后的故事已经远去,段十六拿着手环不说话,无生却有点好奇:“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看了看无生,说道:“母亲一族世代相传的手环,久了,就能听到愿望了。”
无生沉默了半晌,突然想到:“啊,要是那个道士知道了,只怕又要说这手环是妖怪,得烧掉呢。”
段十六略微冷笑:“幽冥皆从人心起,却道幽冥惑人心。”
无生努努嘴没有说话,两人来到一处开着的门口,门口右边的墙上,一个暗沉的木牌在月色中也极不显眼,仔细看,才能看到木牌上写着的一个“段”字。
走进去的一瞬间,手环响了一声,淡淡的人影从手环里飘出来,站在两步外向他们鞠躬。无生颇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段十六的心情却明显好了,说道:“阁下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吧,若有一天还能相见,你可自行离去。”
那人影便点了点头,微微鞠躬消失了。
无生愣愣的看着,分不清楚这个人影是李梦铃还是手环。
段十六将铜铃手环放进袖子里,想到这个世代相随之物,会在这里静静等待血脉重新诞生的一天,心情就十分不错。
只是对隋棠而言,接下来的每一天,该多么漫长呢?他想着,又放下,看到夜晚已经过了大半,墨驹儿正在院子里吃草,见到二人回来,长嘶一声,十足十的表达了自己的好心情。
段十六一向宝贝墨驹儿,冲上去给它顺毛,顺便抱一抱蹭一蹭,墨驹儿也用头蹭着他,亲昵无比,许久之后,他终于罢手,他走到屋檐下,一个黑衣老人走出来,将一副卷轴递给他,他打开卷轴朝向墨驹儿,说了句“辛苦了。”
原本还准备和无生挨蹭一会儿的墨驹儿突然打了两个响鼻,浓墨般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无生万分不舍的抬手要抱,只是抬手时墨驹儿已经消失了,她哀嚎一声,段十六就递过来卷轴,好歹让她摸了摸画上的黑色骏马,然后又一把拿回去,小心的卷了起来。
“十六,你到底怎么让墨驹儿这么远找到我,又跑回来的啊…”
段十六泡上一杯茶,不太在意的说道:“粗浅的法术罢了。”
“哪里粗浅了…我都学不会呢。”无生嘟哝着,接过茶喝了一口,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到底是人类吗?”
段十六一笑:“如假包换。”
无生只好撇撇嘴。
“我找你回来是因为’红尘’,”段十六看着她,轻轻说道:“事情的发展有点急,我担心赶不上才催你的。”
“我说呢,你从不主动联系我。”无生点点头,那颗水珠在她手心内发着热,慢慢浮出来,段十六轻轻拿过去,方才李梦铃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想永远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在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少呢?
后面几天,街上的人依然议论纷纷,李家的离奇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暴毙新娘活了,隋管家的儿子也回来了,只是听说两人一个惊恐万分,一个浑浑噩噩,女方父母趁着并未拜堂,一力将婚事悔了,带着女儿离开了凉城。再过两天,突然又听到李林将隋棠收为义子,一切家产交于他打理,自己跑到城郊寺庙当了和尚,只是李家大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终究没人知道。
不少人特地跑到米铺窥探年轻的新当家,见他沉默寡言,不过埋头做事罢了,有好事者冲上去探问李家小姐哪里去了,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这一日,段十六陪着无生偶然经过,看到几人围在米铺外窃窃私语,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正在里面忙着,抬头见到无生,手中不停,冲她微微点头,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眶却红了。无生心里抽痛,茫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转脸看着段十六问道:“你说那李家小姐,还能转世吗?”
段十六笑了笑,见无生闷闷的,便戏谑道:“你游历人间,我以为你该看得够多了才是。”
“怎么可能,”无生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三千执念心,一颗红尘珠,越是看得多,越觉得感慨。”她想了想,有些叹气的说道:“一颗红尘里,三千爱与念,如何不让人心软?”
段十六一笑:“只怕嫉妒、怨恨也有不少吧,你总是挑好的记可不行。”
又来了,无生讨厌他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讽刺道:“你明明是个人类,还这样说。”段十六混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正因为是人,才知人心诡谲,不想靠近,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无生撇撇嘴,把话题拉回来,执拗的问道:“所以李梦铃到底会怎样啦?”
“不知道,”段十六不在意:“她已经进入轮回,并非今日的李梦铃了,以后谁又能知道呢。”他说着,改了话题:“自我搬来凉城,你还是第一回来,感觉如何?”
无生想了想说道:“听说这里原本是前朝太吴的都城,五年前新皇登基,有谋士说此地缺乏水的生气,故改名为凉城?”
“嗯,背得不错。”段十六揶揄道,又笑了笑:“听说新皇乃真龙现世,如何?想看看吗?”
无生在心里嗤了一声,率先走了出去:“好啊,那倒是要看看的。”
凉城最近突然宵禁,夜色昏沉,空荡荡的街巷寂静无声,段十六不紧不慢的说了起来:“关于真龙我倒是没什么想说的。但你可记得九重天上,有一个叫元衡的将军?”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在幽暗的夜色下像隐秘流动的河水,虽然说着话,却反而让四周更安静了。
无生点点头,她受段十六影响,游走人间时就爱在茶楼街巷听传说往事,狐妖狐仙的早听了一大堆,元衡作为天将,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段十六突然提起这个人,让她有些奇怪,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此,她便仔细的想了想说道:“据说他是泰山之虚所化,翡翠长袍,朱砂染发,长剑一出,断马撕魂,三十三界赫赫威名如雷贯耳。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转世人间,成为当世名将,历国历代的盛世开国,都有关于他的传说。”
段十六示意她继续,英雄都让人向往,无生说着说着,颇有些激动起来:“上一代太吴开国之君,族群刚兴起的时候,几乎被赶尽杀绝,年轻少主准备带残存的人民渡海而去时,一个少年突然出现,说可以帮他君临天下。后来,这个少年屡立奇功,真的帮他建立了太吴。建国当天,已经是青年的他来跟皇帝告辞,消失在当场,皇帝才知道这个人是天将元衡的转世,他在国境内广设庙宇,太吴历经四百载,元衡将军庙香火不断…这样的人,莫说神仙,光想想他驰骋沙场的样子,真是令人神往啊!”
看着无生越说越激动,段十六笑了笑,语气依然淡淡的:“是呀,可惜,太吴绵延了四百年,也终于在五年前走到了尽头,连续三个暴君,耗尽了王族之气,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无生点点头,看来是要进入正题了。
段十六便接着说道:“五年前,义军攻占皇宫,当时的义军将领叫温长泽,他孤身进入前朝皇帝躲藏的大殿,却因大殿起火倒塌,与对方同归于尽,弟弟温长明即位,建立了现在的雍国。世人都说,温长明出生之日,天南帝星耀耀生辉,并有将星在侧,十分夺目,后来,他果然君临天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现任皇帝温长明就是那颗帝星,而死在大殿里的哥哥温长泽,便是那位元衡转世的将星了。”
“所以元衡功成身退,在大火中回归天界了?”
段十六笑笑,没有说话。
这时,两人走到了皇城不远处。入夜的凉城确实清凉如水,无生抬头看到天上月光晦暗不明,皇城上方似有黑雾隐约汇聚。刚才光顾着说话,此时她才发现,作为真龙居所,这里的龙气却十分微弱。
果然,段十六看了看她,接着说道:“你可知,建国那日,帝星忽然黯淡无光,将星爆裂陨落,大家都说元衡功成身退,却无人解释,为何在同一天,遍布国境的元衡将军庙,一夜之间,全部倾塌了。”
无生脸上一白,这件事情她也听说过,只是她不愿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带着一丝侥幸猜道:“也许是太吴既灭,太吴的百姓已经不在,将军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段十六轻蔑一笑:“比起帝王将相,百姓才是真正的长存者。再说,将星陨落,可说是功成身退,他大可继续做他的光彩神仙,千座庙宇同时坍塌,却又是何故。”
他看着无生有些凝重的神色,慢慢说到:“一个月前,帝星旁边,忽有荧惑守心之象。”
无生一惊:“荧惑守心主乱世兵灾,但真龙即位,荧惑不出,十六,你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我才说可惜,”段十六摇摇头,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可惜的神色,仿佛四百年国兴国灭,于他都毫无关系。
“将星陨落、千庙倾塌、荧惑守心,还不明白么,这位元衡天将,已堕了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