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荧惑之心(六)
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朔月,皇城。
无生与段十六走在寂静的白玉砖上,整个皇宫被笼罩在浓稠黑雾之下,元衡的结界将这片至高无上的皇权居所与寂静的凉城隔离开来,一路都躺着侍卫和太监宫女,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惨白,更衬得这黑夜无比荒凉。
遥远的天边,一整片惊雷正在酝酿,仿佛在隐忍的等待。
“所谓天诛,总是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才降下。”无生忍不住说道:“既然知道这样的后果,为何不早早的…”
“什么是早呢?”段十六轻轻说道:“五年前是早,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元衡心里第一丝动摇的时候才是早呢?”
“我…我也不知道…”
“谁又知道。”段十六叹了口气,突然看了一眼无生,沉默不语,无生皱皱眉,直觉他今天有些奇怪。
远处,雕栏玉砌的祭天台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两个人影站在那里,无生心里惊呼一声,跑了过去。跑近了才看到一人玄衣猎风,凌然如鹰隼,一人墨蓝如夜,苍白如鬼魅。
正是温长泽与温长明兄弟。
夜风吹起,在初夏时节冷气森然,温长泽看着天空中翻腾的黑云,本能察觉到恐惧与寒意。
五年了,在那不见天日的隐秘地牢里,在翡翠和黄金陈设的昏暗空间里,他被帝王才可以享受的天下至宝包围着,当着毫无自由的悲惨囚徒,而他的弟弟君临天下,越来越有君王气度。温长泽悲哀的沉默着,从愤怒、绝望,到如今的沉默,五年时间,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从未真的了解过自己唯一的弟弟。
也是,从一开始,父亲对二人的期许就不一样,身为长子,入朝为官于家族最有益处,而弟弟自小就奔赴于战场和边关,兄弟二人难得一见,论亲近还不及同窗知己。只是一夕风云突变时,这个潜入京城救自己的弟弟,也曾让他感受到“手足之情”的可贵,更何况那么多年并肩作战的患难,原以为血浓于水,却不知何时,人心已变。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整整五年,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他癫狂还是绝望,他的同胞弟弟都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一如现在,散发着沉静的寒意。
夜风吹来,仿佛带上了水汽,打湿了对方暗纹的黑色长袍,温长泽贪婪的呼吸着,品尝着空旷地面带来的舒畅。
这是最后了,他知道。但是他要死得明白,他要知道是什么让温长明走到杀兄弑君的这一天。他心里有一个答案,那个名字一浮现,他脸上已露出阴狠之色。
“戎华在哪里?”他问道,语气平和阴沉,杀意浓郁如黑雾。
温长明收回仰望夜空的眼神,将视线投射给他,轻轻说道:“这五年,你也算是对苍生社稷做了贡献,很快就能解脱了。”
毫无感情的话音落下,温长泽便发起抖来,不甘、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戎华在哪里!?是不是他教唆你背叛我?”五年的牢狱之苦将温长泽曾经的儒雅意气消磨得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几乎要咯吱作响:“我就算死,也要他陪葬!”
“你不配,”温长明目光一寒,冷冷说道:“你从一开始就不配他对你的忠心!”
“你!”温长泽还想说什么,无生二人已经走到祭天台下,温长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距离遥远,还是让无生身上猛地凉了几分,心想这哪里是神,分明是个杀神。
“元衡,”她心中着急,也管不了那么多,喊道:“你快住手,这样…这样会有天谴的!”
“天谴?”温长明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一歪:“我倒真想领教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段十六身上,看着他慢悠悠的跨上台阶,散步一般不在意的样子,面上又冷了几分。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暗绿长衫的青年出现在军营里,如入无人之境,他眼里的戏谑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哼,特地过来,是怕我不守约定吗?”
“不敢,在下过来只是想看看可有用得上段某的地方。”段十六站在祭天台上,淡淡的笑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无生能看出他眼里的提防和慎重。
温长明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们两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他抬头看着夜空,身为温长明的时光又浮现出来,在这寂静的时候,他终于能好好梳理一下,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
对“温长明”来说,即便不恢复记忆,篡位也并非不能而只是不想,他追求的并非帝位,只是想为父亲洗清冤屈。后来,戎华出现了,温长明偶尔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一些不甘,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奔驰于战场的动力,与其说是为了让兄长君临天下,不如说是因为戎华想让兄长君临天下。
不甘心的,是戎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像看着兄长那么热切。
他曾经一遍遍想着没关系,没有关系,却在最后出来一个段十六,带着算计和恶意,将一切前尘抛了过来。
那一刻,“温长明”就消失了——是的,君临天下的温长明,其实比兄长“消失”得还要早,还要彻底。
元衡的回忆涌了上来,段十六怀里的“红尘”几乎在颤抖,他低下头,和抬头仰视的元衡形成对比,各自沉默。
这个时候的宫门口,另一个人静悄悄的出现,他看着手中紫光萦绕的匕首,叹了口气,催马跑过来。
这个人当初坐在屏风后,静静听完段十六的故事,名为戎华。
戎华很清楚,五年前那一晚改变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让他离开了追逐半生的梦想,缩在凉城不远不近的牢笼里,一边看着百废待兴蒸蒸日上,一边如万蚁噬心夜不能寐。
自己从懂事起就梦想着推翻暴政,还天下安宁,他辗转数年,终于找到温氏兄弟,三人一路打到京都,从散兵游勇到编制整齐,历经数次惊魂之战,短暂的五年,如同一生。
直到那一晚,他们终于冲进了王宫。
当时,他站在温长泽侧后,看着迟迟不愿打开的殿门眉头微锁,温长明站在兄长旁边,他身后是列队整齐的铁将,手中利刃都未收起,前朝人的鲜血将刀刃染得通红。更远的皇城外,数十万铁骑压得往日的天子之都几乎不能喘息。
那时,月朗星明,他看到右侧天空上三颗闪亮的星辰,心里涌出奇妙的感受,仿佛他一生所追寻的不过就是这样三颗闪亮的星。他心里微微一笑,那笑容还未蔓延到脸上时,突然感受到一瞬间的目光,他转过头,对上温长明的眼睛,那个微笑就再也露不出来,他急急的收回目光,下意识的往温长泽身边靠了一步,温长泽也侧过头来,以为他心中焦急,安抚的笑了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将要发生。
面对强大的叛军,亡国之君躲在殿中不敢出来,他们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宫里的各个角落不时传来惊惶的尖叫和哭泣——将士在一个宫殿接一个宫殿的控制和肃清。
温长泽看了看一旁的弟弟,他的战袍在整晚的厮杀中被染得猩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若是这样进去,大约会吓到殿里的人,他想着,又看了看并未染血的儒色长袍,自嘲的笑了笑——他自小饱读诗书,就算历经家破人亡,聚众起义,也是不上战场的。
当然,有个战神一般的弟弟,要做到手不刃血并不难,比如现在,攻入皇宫的自己只需等对方投降,血海之仇、数年辛苦便能告一段落了。
温长泽的神色被戎华看在眼里,戎华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放松下来,三代暴君,武力换代,百姓需要温长泽这样宽宥仁慈的新君,他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
再一天,他想着,再一天就能实现自己辅佐明君的梦想了。
和放松的温长泽不一样,温长明目光锐利,披甲执剑,身姿挺拔,始终不曾有一丝松懈。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沉,只是站在那里,脚下仿佛有密匝匝的累累白骨在哀泣恸哭,他盯着迟迟不开的殿门,突然抬起执剑的手臂,未出一言,身后副将大喝一声,军队立时齐齐前踏,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脚步声,这一声响,殿内凄惨哀切的哭声和怨愤陡然扩大,伴随着隐约的尖叫和恐惧,一阵一阵传了出来。
这一声响也把戎华刚刚安定的心踏了下去,不安第二次涌起来,他向来冷静,命悬一线也从来不像这样焦躁,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但就是无法忽视。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攥起来。四处传来的尖叫哭泣,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他想着,或许是今晚太漫长,太惊心,自己才会如此。
他再一次抬头看去,天空帝星闪烁,将星也同样耀眼——甚至更甚,但不时有云层飘过来,一切明白无误的事情仿佛都将在下一刻变得晦暗。
这时,温长明又侧过头来,似乎看了一眼自己,但那道视线太快,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温长明抬起脚,准备朝大殿走去,染血的战靴离开地面,血马上就要滴下来的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明白了。记忆在脑海里翻腾而过,自己的宿命和这个人的宿命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不要去…他心里闪出一句话,还未出口,眼睛突然刺痛。
那一晚的很多一瞬间,在后来的记忆里都被拉成漫长的光景,他看到战靴上的血颤动着要滴落下来,马上就要落地,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所有纠缠的前尘往事还未来得及在脑海里显现,手已经伸了出去,抓住了温长明的手腕,他内心惊悚,想要松开,温长泽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还是我去吧,你满身的血,怕吓到他们。”
说着,书生气的义军首领笑了笑,快速而坚定的走了出去。
一道惊雷突然响起,戎华的脑中嗡嗡一片。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晦暗不明,温长泽向宫殿走去,温长明轻轻拨开他的手也追了上去,被血浸得浓黑的战袍越来越远。只剩下他呆呆站在原地,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控制。他看着那道门打开又关上,听到更多哀鸿的声音,看到突然冲起的火光,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最后,那道门又突然开了。
只是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到底是谁搀着谁站在那片火光之前,只记得将士们的咆哮盖住了宫殿倒塌的声音,刺目的兵刃举了起来,曾经尊贵的皇室满门消失于火光和兵刃之下。
刀光剑影,哀鸿遍野,不过是每隔数百年就会上演的新旧更替,但是这一次,有什么不对了。
一切都错乱的那个瞬间,他看到温长明的目光穿过浴血的袍泽,笔直的看向自己,眼里火光闪烁,一瞬不瞬。
容华策马奔驰着,那目光在五年后想起来,依然令他双眼刺痛——雍国的开国丞相,因那一夜大火而失明,新皇找来最好的御医,历时半年让他重见光明,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眼睛的一部分。
戎华忍不住回想初见温氏兄弟那一天,他跪在那人面前,心中纯然而巨大的喜悦犹在昨日,而今新君登基五载,万象更新,自己的内心却荒凉一片。
他想起那个叫段十六的人,残忍的说着“元衡逆天,麒麟背主”,心里几乎要淌血。
温长明,你不要乱来!戎华内心慌乱,抬头努力找着,只看到夜空如墨,未见半点星光——五年前至今,他再也看不见夜空中的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