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千机弩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疾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鼓点一般,重重地敲在众马贼的心头。
马蹄声在旅店前静了下来,接着甩蹬下马声、极快步跑动声、刀剑出鞘声、弓箭上弦声持续传来,声声紧绷着众马贼的神经。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里面的马贼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啦,快快出来领死吧,省得再让大爷费事。”
康定智冷冽的眼神在其他人身上来回扫了两遍:“谁走漏的风声,是谁?”
众马贼面面相觑,无人应声,在康定智目光的审视下,他们握刀的手都有些不自在。
这时,一个贼人上前一步,一把将门口的女子给带了进来,随手推到了墙边,而后插上了房门。
康定智移到门口,看到旅店外全是黑色劲装的唐朝军人。
密密麻麻的刀剑、劲弩均对着旅店的门口,康定智知道这下是真的完了。
他转过身,深色有些落寞,对众马贼道:“兄弟们,想咱们往日里,马上来、马上去,如旋风一般,何等的意气风发。
想咱们一撮毛的大名,何等威风!哪怕是节度使的围剿,咱们也没有怕过!
咱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何等逍遥快活!
可今天晚上,咱们被官军团团包围了,兄弟们,咱们完了。
兄弟们,你们再想想,我一撮毛何曾亏待过哪一个人?
为了不让兄弟们受伤害,我宁愿和小奴一起施苦肉计,在沙漠里差点被活活渴死,我可曾向你们诉过苦?
今天晚上,本来就成功了,却突然被官军包围,兄弟们,如果没有人走漏了风声,这说出去谁信?
兄弟们,我们完了,马上就要死了,可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是谁走漏的风声,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我只想弄个明白。”
见仍然没有人应声,康定智猛然爆发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劈头盖脸的向众马贼喷了过去:“你他娘的,是谁走漏了风声,是谁泄的密?老子早就告诉你们把嘴闭紧点儿,你们却反过来害老子。
操你个娘,是谁,赶快给老子滚出来。”
康定智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恶狠狠的盯着面前的众马贼,通红的眼球就要瞪出眶外,犹如择人而噬的恶狼。
众马贼在康定智的淫威之下,一动都不敢动,甚至大气都不敢深吸一口。
气氛凝重得犹如泥浆一般,沉重的压在众马贼心口,忽然咣当一声,那是马刀落地的声音。
无声的心理压榨在持续着,随着“噗通”一声响,一个马贼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大伙儿。”
众马贼刷的一下转向此人,慢慢围拢过去:“操你个娘,原来是你这个天杀的狗奴!”
“大哥,让我砍了他。”
康定智挥手止住众马贼,问道:“志合,怎么回事。”
跪地之人一边甩着自己耳光,一边抽噎着道:“大哥,前天……,在翠花楼……我多喝了一点儿酒,一时口快,就……告诉了相好的小红……大哥,是我害了大家啊。”
此人的脸部已经高高肿起,鲜血沿嘴角直流而下,可他仍一边嚎啕着,一边不知疼痛般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康定智走过去,伏下身,制止了他,并用袖口帮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说道:好了,我不怪你。”
此人扬起涕泪纵横的脸,哽咽道:“大哥,……”
康定智拍拍他的肩,站了起来,脸上竟然带着笑容说道:“好了,兄弟们,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是志合无意泄露出去的,我不怪他。
很好啊,咱们兄弟一场,虽然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日死,我也知足了。
兄弟们,虽然我们被包围了,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叛徒,我很高兴。
能和大家做兄弟,这辈子值了。”
“大哥……咱们一起冲动出去吧。”
“大哥,咱给他们拼了!”
康定智制止了众人:“拼?怎么拼?已经被人包圆了,强弓硬弩那么多,出去就是个死!
唉,功亏一篑啊!本来想着赚到钱,拉着兄弟们去大唐都城长安去转一转,带兄弟们见见世面,看来这个愿望这辈子是无法实现了。”
在上次行动中,损失了两名弟兄,康定智心疼了好几天,后来他听说龟兹国王要大兴土木,修建佛窟,需要从康国运送大批的青金石过来,于是他就打起了青金石的主意。
青金石又称金精、青黛等,这是一种深蓝色的宝石,可以用来作为蓝色的颜料,而且这种深蓝色拥有永不褪色的特性,因此用来描绘纯净的西方净土乐土、塑造佛祖、菩萨的法相再合适不过。
在佛教广泛流传、大兴佛寺之际,青金石的价格也水涨船高,价格甚至高于黄金,因此被称为金精。
另外青金石仅在康国出产,只能通过丝路长途运送得到,所以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康定智通过各方打探,最后确认了运送青金石商队的行程,便想出了一条苦肉计:先打入对方内部,再通过下*的方式,兄弟们不用担太多风险,就可以兵不血刃的达到目的。
他亲自上场,成功的骗过了商队众人,去没成想毁在了自己兄弟手中,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这时,满脸红肿的志合道:“大哥,我亏欠兄弟们太多,先让我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大家分头逃走吧。”说完,操起马刀就往门外走。
“慢着,你不可能冲的出去的,让我先和他们谈谈。”康定智拦住他,随后冲外面喊道,“各位官爷,这次在下认栽,所有的财物我们分文不取,希望能网开一面,给兄弟们一条活路,我保证以后离开这里,到别处谋生路。”
“你们就是一撮毛,对吧?!哈哈,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你们给堵在这里,还想跑?
你们不是很能跑吗?再跑一个给我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全被你们杀了!知道你们这帮豺狼视人命如草芥,今天轮到你们了。
出来领死,爷爷给你们一个痛快,如若不然,活活烧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儿,竟然敢打青金石的主意?”
这时一直在二楼静观其变的年轻僧人发话了:“嗨,下面的贼子们,都听到了吧,赶快出去领死吧,要不然,一会儿就要被烧死了。”
他还显得倒是淡定,语气中还带着调侃的味道。
听完这句话,下面的马贼炸开了锅,“死贼秃,爷爷死前也得先把你大卸八块。”
“臭秃驴,给爷爷下来受死。”
众马贼群情激奋,纷纷将矛头转向了二楼的年轻僧人。
他们也知道今天难逃活路,但在临死前也要先手刃这个可恶的贼秃,舒一口心中的恶气。
刚才被拽进来的女子,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攻击力,已经被这帮马贼给忽略了。
她慢慢的往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缩,现在她已经大致理清了当前的情况:她因为水土不服,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在此期间,贼人利用*杀死了所有人。
可能只有她和上面的年轻僧人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
后来贼人们自己走漏了消息,被官兵包围了。
而眼下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自己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官兵人数再多,他们也不会冒着危险冲进来搭救自己。
他们会先放火烧掉这个客店,将屋里的人全部烧死,而后再慢慢地打扫战场,反正功劳是他们的,跑也跑不掉。
自己的下场也许不是被杀掉,就是被活活烧死吧,至于更可怕的下场和境遇,她刻意的不去深想。
虽然她从小就见惯了生离死别,深知世态炎凉,可眼下这遍布尸体和鲜血四流的空间,充满了死亡和血腥,不由的让她的胃紧紧缩在了一起,她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记忆中的印象很简单,也很苍白:她只知道自己是新罗良口人,自己的家就在海边,门口有一个很粗很大的槐树。
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哥哥就会爬到树上面给自己摘槐花吃,白色的槐花无论是生吃还是掺些少量的面食蒸着吃,都是那么香甜。
父母和哥哥每天都去海上捕鱼,她就在海边的石头下面翻找小螃蟹和小的鱼虾。
五岁时,她被海盗掠走,因姿容俏丽,后被贩卖到大唐长安都城为太常音寺人,由教坊来教导歌舞,后被云韶院的一个老乐师看中,又选调至云韶院学琵琶、箜篌等弹拨乐器。
起初她总是在恐吓、饥饿、打骂面前哭个不停,而换来的却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惩罚。后来她发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眼泪是最没有用的,眼泪是软弱的表现,她告诉自己不要哭泣,要坚强起来。
稍长大后,她出落的越发标致,能歌善舞、容色绝代,一时间名声鹊起。
冷艳成了她的独门的标志,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王侯公子。
后被慕名而来的大富商王平看中,上下疏通,不知出了多少巨资将她放免出来,精心调养,以奇货居之。
不久后王平亲自护送,准备将她进献给天竺王室,进而攫取更大的好处。
可没成想到了这里,那个身体肥胖、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的富商却稀里糊涂的丢掉了性命。
对于王平,她的心里有些许感激,但也仅限于此,他在自己身上花费的财物,最终将会千百倍的收回来,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件货物,一件可以交易的商品。
有一次他忍不住想对自己动手动脚,后来却又忍了下来,叹息道不能动啊、动了就不值钱了。最后恶狠狠的撂下一句话“你就是个会走路的大金锭”,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了。
她在死去的食客中间试图寻找那个身体肥胖的富商,可满堂的尸体却又如何分辨出来。
忽然她看到了慢慢向楼梯涌去的众多马贼们,她的心忽然提了起来:“那个僧人只是故作镇静的吧,他连把刀剑都没有,这可如何应付?”虽然濒临危境,但她仍对这个勇于出头的年轻僧人表示关心。
这时,外面男子的声音继续响起:“里面的贼人们听好喽,爷爷现在数十下,如果到时不出来,本官就下令放火,一,二……”
犹如催命一样的计数声,彻底点燃了众马贼心中的恐惧和最后的疯狂,他们纷纷嚎叫着,扬起手中的马刀,冲向楼梯,冲向了二楼的年轻僧人。
已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年轻女子的心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起来,两只手紧张的握在一起,手心不觉间已满是汗水。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何必都争着来送死,那就让我送你们上路吧。”
一面说着,一面举起了手里筒状的物件。
一时间,“蹭蹭蹭”弓箭离弦的响声、马贼们凄厉的惨叫声、身体从高处摔落的坠地声,桌椅翻倒声,马刀落地撞击声骤然响起,此起彼伏。
在灯火摇曳、刀光交织的空间里,一种血腥而诡异的气息弥漫着,本来身单力薄、处于绝对劣势的年轻僧人依然好好的站着。
而那些拥上楼梯的马贼有的已经摔倒在地,做着无意识的抽搐;有的还挣扎着,嘴角却不断有黑色的血流出来,嘴里艰难的发着“嗬嗬”的声响。
听到了屋内的动静和惨叫,外面计时的男子停了下来,问道:“里面怎么回事,还有别的人吗?”
“大人,是不是贼人们起了内讧,自相残杀了?”
“唔,自相残杀,这个好啊,哈哈,等会儿再放火,反正他们也逃不了。”
刚才还显得有点拥挤的大厅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站着的马贼只剩下五六个,惊异不定的看着二楼的僧人,刚才一轮打击就将他们消灭了大半。
康定智刚才在后面,侥幸捡了条性命,他狠声说道:
“死贼秃,用歹毒的暗器伤人,不算好汉,有本事你下来,和爷爷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好啊,反正也射空了。”二楼的年轻人垂下了手里圆筒状的物件,竟然真的开始往下走,一步一步迈下楼梯,不慌不忙,好像没有注意到五六双凶光外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在还剩下四五个台阶的时候,康定智蓦地发出一声喊:“兄弟们,砍死他。”
剩余的马贼汹涌着堆了上去。
“就知道你小子耍诈。”说着,年轻僧人举起了手中的物件。
“蹭蹭”的离弦声、男子的惨叫声、桌椅翻倒声,马刀落地声又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好像是刚才情景的翻版。
康定智心中一紧,到得定时,厅内能够站立的就只有他和年轻僧人了。
他眼角已有血丝留下,看着极为可怖,“你这个天杀的贼秃,你竟然耍诈。”
他唯有狠狠的盯眼前的僧人,机械的重复着这些话。
“呵呵,你不也一样耍诈,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对不对?。”
年轻僧人笑着说道,他举起手对着康定智又扣动了括机。
康定智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仓皇向旁边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