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米浆粥慢火久熬的甜味,确实应该令人记忆深刻,可当年的他,食之无味,只因她不在身旁。
同样的食物,相似的景致,身畔有谁无谁,差异是竟如此之大。
见她吃得眉开眼笑,他嘴里的粥,似乎,更甜了一些。
「老板娘!这粥,米水相融,入口即化,还得不断搅拌,才不会有焦味,带出米的纯甜,你花不少时间熬的吧?」开喜很擅长与人攀谈,每到一处,几乎都能认识不少新朋友。
当然,新朋友不知她喜神身分,只当是个爱笑又可爱的嫩娃娃。
这番话,若由大人口中说来,自然没什么稀罕,但目前的开喜,外貌约莫凡人八岁,能这般流利道来,少妇亦感讶然。
「小妹妹好厉害,我每日至少熬粥三个时辰,其间慢火细熬,不时搅拌,慎防未化的米粒沉底烧焦,米浆粥不同一般白粥,我们这儿称它叫「家常燕窝」,专顾胃气,胃气养足了,人自然也精神,孩子吃也很好呢。」少妇绽笑道,眼神忍不住又飘向开喜身旁男人。
少妇看来不过二十几岁,在开喜眼中,才真算得上是「孩子」,居然满脸慈爱望着自己,开喜有些哭笑不得,但她亦留意到,少妇时不时往忧歌看一眼,倒也不是意淫的瞧法,更多像是……观察?
开喜本以为,忧歌忘了以魔力藏住独特红眸,才惹来注目,待她观去,红眸此刻与凡人无异,除了漂亮点、迷人一点、明亮一点、美丽一点,应该瞧不出任何破绽呀。
开喜又闲聊道:「熬三个时辰呀?岂不是大半夜就得下床准备?好辛苦。」
「这米浆粥,一卖五十年,以前是我奶奶经营,半年前她走后,我获得夫婿同意,接下米粥摊生意,继续营业,不让这粥香消失,大冷天要夜里起床,确实教人吃不消,不过,习惯也就好了。」少妇依旧轻轻搅拌着大锅中的米浆粥,面带浅笑。
既已聊开,少妇也才敢开口,问向她始终偷觑的红裳男人:「这位公子……是不是也曾到我们摊上喝粥?不,是在那座桥上,一名麻脸小丫头送过去请你喝的?」
忧歌眸光转向少妇,终于发现少妇似曾相识。
「那麻脸小丫头,是你?」他微挑眉。
成年人模样十多年前后,变化不多,倒是六十岁的小娃,十数年的落差,几乎像是脱胎换骨。
少妇惊喜道:「我果真没认错人!是,是我,我就是麻脸小丫头,公子外貌与数年前相较,差异不大,又让人过目难忘,方才作见你第一眼,我便在猜想。」
对于当时麻脸小丫头而言,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记忆自然无比深刻,这古城中,再未曾出现过比他更绝丽的景致,深烙小丫头心中。
即便年岁渐长,最美的身影,亦不会抹灭,无关钦慕,无关爱恋。
开喜很快便弄明白了,当初忧歌提及,有人赠他一粥,原来是眼前这少妇。
十数年前,还是个黄毛小娃呐,现已嫁作人妇了。
「呀,也不该说公子差异不大,容貌看似相同,但公子身上,并无当年那份孤寂感,我当时虽然稚龄,却很清楚能感觉公子的不快乐……那时公子问我的问题已经寻到了答案吧?」
开喜听出了兴趣,含着羹匙:「他问你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你们为何还能笑?」
当年的小丫头,对他的提问记忆犹新,原因无他,只因她答不出来,于是她拿同一个问题,去问身旁所有能问的人。
她问奶奶为什么笑,奶奶正在厨房里顾灶火,额上满是晶莹汗珠,眉眼弯弯似月,摸摸她的脑袋瓜,说有人夸奶奶熬的粥好吃呀,而且奶奶和丫丫都身体健康,没病没痛,奶奶很满足,所以才会笑呀。
她又去问一同读书的好朋友为什么笑,好朋友躺在树荫,金色阳光细碎,穿透叶缝洒落,很是漂亮,她说:我正在读一本很有趣的书,看了开心,当然就笑了嘛。
后来,她也问了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儿时玩伴,为什么笑,以前他与她吵得最凶,每回打雪仗,他雪球都只砸她,她曾经还以为他是讨厌她的,他说:因为终于能娶你回家,一辈子成为我的人。
而她自己,生活虽非大富大贵,仍须与夫婿勤俭持家,方能过过安稳日子,却因腹中新添的小生命,感到圆满幸福。
开怀一笑的理由,何须复杂?
只要内心悦乐,或单纯、或满足,或一时欣然,皆值得笑。
至于他口中,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指的是什么,少妇自小到大都没能理解。
开喜看向他,他并没有逃避她的眸光,静静地,回望着她。
他会那样问,自然是当时的他,失去了笑容,不懂该如何笑。
然而现在,他眸色温暖,浅笑荡漾,一手执羹匙,另一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似这样简单的相贴举止,取悦了他。
「今日,看公子已能喜悦微笑,想来为何而笑的原由,公子毋须再询问旁人了。」少妇很替他高兴,有时偶然梦见昔年,桥上火红孤身,总让她梦醒后,为之惆怅。
「嗯。」忧歌握着开喜的手掌,收了收紧,作势轻捏。
凡人想法单纯,心想,当年公子失意,浪迹至此城,形单影只,又自暴自弃,逢人便问「为什么笑」,后来机缘巧遇真爱,终于成家立业,面上有了笑容、有了寄托也有了宝贝女儿—一少妇确实是这般联想。
「公子的女儿生得真讨喜,笑容满面的,教人瞧了,打心里喜欢呢。」少妇自以为传达了正面力量,顺道赞美了人家的掌上明珠。
岂知,此话一出,开喜喷出一嘴米粥,来不及擦嘴便是哇哈哈哈一阵拍桌大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少妇犹不自知失言,正想细问,恰巧几名熟客上门买粥,她只能转身先行招呼。
「我这几年的憋屈,你终于懂了吧?哈哈哈哈哈爹哈哈哈哈—一」开喜得意坏了。
忧歌:「……回去看我怎么整治你。」当街处置小孩是不行的,但回家处置老丫头,倒没问题。
她哼他,哼完,故作伸舌舔唇坏人样:「谁整治谁还不知道哩,爹。」
晚上看她变身爆乳丰臀妖烧艳姬,跟他拼了!
两人相视良久,皆噗哧而笑。
「我觉得玩足够了,我想回魔境,去看看现在的它,变成怎样面貌。」开喜手掌一翻正,把他握进掌心小小的、白嫩的指,与他交缠。
「好。」他自是应允,这些年来,拂逆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近乎盲目宠溺。
由于来客是熟人,少妇与他们多聊了几句,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娇嫩咭笑,说道:「老板娘,粥很好喝唷,谢谢你当年赠了他一碗,还有……他不是我爹啦,他是我男人。」
少妇回头,矮凳上,已无人影,仅两个空碗相叠,一旁搁着比粥钱多出百倍不止的金锭子,雪地间,
却没有足印痕迹。
冬季不该出现的暖风,撩拂少妇衣角,轻轻翻飞,似乎还听得到娃儿银铃笑声,隐约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