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情记(2)

斟情记(2)

无名无姓的两个人,断断续续的故事,只有你记得罢?如果那时再狠心一些,他不外也是一张日渐模糊的脸孔,眉梢眼角的风情纵诱人,也不见得叫得出名字。谁会记得十年前某个夜晚的温柔?今年年初回到旧金山办正事,完全不觉得是个熟悉的城市,怆怆惶惶只想转身就走。年来计划着短期内就要搬回去的,此刻不得不承认已经没有必要。坐在厨房里闲话家常,他忽然记起来:“圣诞家里寄来的饼还有呢。”取出分享。想是有意留下的,不过没说,你自然也没点破。他姐姐的拿手杰作,每年十二月上旬就寄来,没等圣诞总扫得片甲不留。说:“今年牛油下得似乎较重。”他也同意。然而这个并不是难以下咽的原因。

有一种圣诞饼,你把它唤作“默弗弗夫”,发音不确,他企图更正过数次,还是没扳转过来。源自德国,烧成深棕色,外铺白花花的糖粉,乍看像发了霉。后来在欧洲见到,尝尝味道不一样,没他姐姐制的好。可能是他们祖传的秘方,家乡风味。然而家乡是哪里永远说不清,估计是德国,也有一说是奥地利。早期的美国移民因为下决心在新世界从头再来,不怎么提起背景,以致传了几代就连出处都湮没了。姓氏在德国和奥地利大城市的电话簿都可以查到,不是大姓,慕尼黑只得三五个。隔了这些年居然还查这些琐碎,查了都没敢提起。

他不会做默弗弗夫,只会焗奶酪蛋糕和胡萝卜蛋糕。取出焗炉烫得很,当然不能马上吃,两人都馋,捧出去厨房后的小露台,凉得快一点。也是猫出入的地方,慢说被拖了去白生气一场,沾上猫毛也难搞——胡萝卜蛋糕还好,实头实脸的,那奶酪蛋糕面上飞了星沫子想挑起来只会越陷越深,万劫不复。他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格,自然不管这一层,你担忧嘛那只好自己想办法处理。想不出妙计,唯有站着守候,人和蛋糕同时渐渐冷下来。

是早年只有一只猫的时期的事。长毛猫,白色起玳瑁斑,面目姣艳。后来怀孕,生下小妹妹和柏度丝,忍受不了拖儿带女的生活,愤而离家出走,一去无踪。两只猫时期不怎么下厨弄糕饼,一来忙,二来“蜜月”已经过去了。你也说过要学,并不太复杂的,看的次数多感觉上就如自己也有份参与,真的亲身做应该不会太难。可是一直没实践,因为焗炉太可恶。火苗惯性被煤粒阻塞,每次用都必得划火柴点燃。太危险了,敬而远之。

这时转为在外购买甜品。左近有一家店叫JustDesserts,初启业以价廉物美而大受欢迎,后来业务蒸蒸日上,价格随着提高,不过习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贵。最著名的可巧是奶酪蛋糕和胡萝卜蛋糕,另外有一种犹太人的甜饼“鲁格拉格”,馅黄糖和葡萄干,他嫌太甜,你却非常喜欢。小时候家里煮糖水,用一种赭黄色的片糖,趁大人不留意时偷偷剥下一小片吃,味道与鲁格拉格相仿。然而这鲁格拉格似乎不被群众接纳,不久就没得卖了。纽约的犹太小区人多势大,应该容得下小小一样甜品罢?去年夏天去住了两星期,却没想起去找。但是也难说,可能在曼赫顿已经被淘汰了,像现在香港也难找到酥糖。

JustDesserts就在香港酒楼斜对面。这一带本来不怎么样,逐渐兴旺起来,店铺越开越多,卖食物的几乎占半数。有一家糖果店卖新鲜浇了巧克力外衣的草莓,堪称第一美味。旧金山夏天不像夏天,早晚出外整个人包得像只粽子,水果蔬菜却依正常的天气变化,因为由别处运来。巧克力草莓太昂贵了,逐粒买来吃不够痛快,反倒不及吃由市场整磅整磅买的新鲜草莓淋漓尽致。有两只青莲色的器皿,成为吃草莓的必然用具,一只盛酸忌廉,一只盛黄糖,拎着草莓的叶托子先沾一沾忌廉,再在黄糖滚一滚,犹胜山珍海味。两只器皿精致玲珑,是他那时教陶瓷班的老师造的,如今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分手不是一般爱情故事里戏剧性的分手,关系了结后还同住,直至后来形势上的转变才正式分开。所以也没有楚河汉界的分家当,要不然一定强霸着这两件。说是这样说,而且振振有辞,泰半是说给自己听,用以表示对整件事不在乎。收拾行装的时候越简便越好,连他送的一只陶瓶也退还——说是请他暂收。他亲手烧制的,黯黯的铜银色,亮起朵朵云一般的哑绿墨绿。

这两年香港没打风,酝酿数天,闷得人坐立不安,却又吹到别的地方去了。过后下雨,灰得像镬底的天,千万个不甘心不情愿,嘈嘈切切洒落人间,犹如哭诉。要是能赖在床上不起来又好一点,可是不得不为生活奔波。通往火车站的天桥头有一个男人在卖龙须糖。简陋得不似摆摊子,架子上架个小箱,专心一致低着头扯断一把长长的龙须,包起碎糖碎花生粒。这种古老的甜品,他大概是会喜欢的,就不喜欢也会想试试。却又不耐放,不要说山长水远寄去,包在纸里放一个下午已经变质。唯有买来自己吃,与那腻软细韧纠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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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之注解: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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