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应水往事
本宫移步去了母妃的承乾宫,照例玩闹一番,逗得侍女姊姊掩口娇笑。
母妃也照例“训斥”本宫几句,然后借故遣走侍者。
“今日早朝的事,璋儿有什么看法?”母妃轻轻呷了一口****,温温柔柔问。
“不过是儒道之争,儿子倒觉得没什么。今日进宫来,是有件急事要告知母亲。”本宫现下哪有什么心情管学派争斗,昨夜一宿未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将消息带进宫。“燕王疑似与江东沈家、柔然休屠王有染,并且近日已经回京了。”
本宫以为母妃会诧异一番,哪料母妃却点点头道:“嗯。回来得倒快。”
“母妃早就知道了?”本宫大为惊异,“为什么……”
“燕王出长安时,你父皇就已经秘密安排了使者随他去燕地会见休屠王。这不是母妃不告诉你,而是你父皇的这番心思,你少知道些也好。”母妃叹了口气,“璋儿,你这孩子心思纯善,如果三个月前就知道了你父皇的打算,心里到底会有芥蒂。而在御前行走,最怕的就是心有芥蒂。”
本宫道:“儿子明白。”本宫一跃成为太子,根基不稳,自己心里是有数的。父皇若真在燕王一事上有所筹谋,无异于当面打本宫的脸。而本宫若三个月前就知道,还能不能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很难说了。
“你亦不必多想,”母妃又道,“联络外邦不是什么得脸差事,况且柔然的态度那时尚不明朗,咱们大周自然不能拿副君去和蛮夷博弈。燕王出京纵使有朝政上的考虑,但是更多的,还是让璋儿你成为长安中唯一的一个皇子------------那汗王没有什么动作,不是也出京了?”
本宫道:“多谢母亲宽解。儿子都明白。只是江东的事……”
母妃道:“江东的事,你听与谁说的?”
本宫便把七夕晚上云翎与季扶风的说辞简单告诉一番。
母妃听着听着皱起眉:“这也太牵强了些。”
本宫道:“牵强管他牵强,却不无道理。”
“本宫听着,怎么像是特意等在那里将消息传给你似的。”母妃搓磨着手中的的杯子,一只精致的朱雀在黑色漆底上栩栩如生。“季扶风倒也罢了,季家主动示好,无非想要从龙之功。云翎何德何能?也来掀风弄雨。”
本宫犹豫了一瞬,还是道:“母亲,据云翎所言,他是成都云氏家主。”
母妃难得惊住,手中动作忽停,连****洒出来了也恍然未觉。
“难怪,难怪……难怪陛下……”母妃顾自念了一会儿,又急急捉住本宫手臂道:“莫与此人走得太近!”
倾翻的****撒了本宫一身。本宫给抓得生疼,但还是放缓了语气道:“母亲放心,儿子自然不去主动招惹他。”是他来招惹本宫。顿了顿,本宫又道:“云氏有何不妥?为何母亲……如此忌惮?”
母妃慢慢道:“成都云氏和楚国云氏本是同源,都尊鬼神远人事。而成都云氏,”母妃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犹擅巫蛊。”
本宫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矜重的母亲如此反常,但是为人子,总不能在此时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本宫道:“嗯,父皇最痛恶巫蛊之事。”
母亲看了本宫一眼,神色有些慌乱:“是啊,是啊。你父皇最痛恶这种招魂夺舍的诅咒之事,云翎此人,你以后不要见了。”
“儿子晓得了。母亲放心。”大概父皇还不知道云翎的身世吧?否则单单以他故蜀王子的身份,就足够招来杀身之祸。本宫心道,这倒是一个好把柄。
母妃得了本宫的承诺,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瞧见了本宫衣袍上残余的****,伸出手替本宫拂了拂,道:“本宫失态了。”
本宫赶紧道:“母亲是担心儿子,母性天然。”
母妃略微笑笑。
“那么,儿子先行告退。”本宫道。
“再留一会儿吧。”母妃轻轻说。
本宫有些诧异。成年皇子在宫中逗留时间过久,外臣知道了是可以参奏的。母妃于此事上一向小心,怎么今日?
“你衣袍上有污渍,先换下来。正好本宫这里有给你做的换季常服,先穿着吧。”母妃温柔道。
本宫心道也好,乌七八糟的的确不好出宫门叫人看见,于是点头道:“多谢母亲。”
原以为母妃会遣几个宫人伺候本宫更衣,哪料母妃一边起身一边道:“待本宫给你找来。”
本宫连忙拉住母妃袍袖,道:“这、这怎么使得,母亲何等身份,还是叫侍女来吧。”
母妃给本宫拉得一停,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拽着本宫的袖子。”
“咱们母子难得单独相处,莫叫旁人了。”母妃微笑道,“本宫何等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母亲。”
说着去后殿寝室取来了一叠秋色衣袍,连中衣都一并取来了。
“你也是赶得巧,本宫昨夜才亲自检视过。旁人到底手脚粗笨,居然连襟前纹饰都错了一副,还是本宫连夜补绣上的。”
“有劳母亲。”
“快换上吧,七月流火,天气已经凉了,别冻着。”
本宫僵住,不知如何动作。
母妃笑:“哦,璋儿长大了,害羞了?”母妃将衣袍交到本宫手中,道:“去本宫寝室换吧。”
本宫赶紧抱着那叠衣服逃也似地躲进母妃后殿。
褪下被****沾湿的层层外袍与中衣,本宫抖开那叠散发着兰草香气的崭新中衣,笨拙地换上。
唉,由奢入简难,自从成为太子,每次换洗都有十几个宫人围着。短短数月,本宫已然忘记了怎么自己穿戴衣服。
穿到一半,忽然感到后背风吹似的阵阵凉意,回头一看,母妃面带凄惶,正定定望住本宫。
“母亲!”本宫吓一大跳。
母妃如梦初醒似地:“哦,怎么?”看本宫实在窘迫,又笑道,“你的身上哪一块本宫没有见过的?刚出生的时候像只小猴子,通身红红的,可骇了本宫一跳,还担心将你生丑了。还好渐渐地就粉嫩起来,圆圆团团、小小软软的一个,叫人抱也不敢抱,生怕哪里掐痛了你。”
母妃走近来,搭手替本宫理好中衣。
“可惜你后背上的这条疤痕,终究长不好了。”
本宫后背有一条极长的疤痕,从左肩贯穿到右腰。本宫知道那是天启三年应水阁失火造成的,但是当年情形到底如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长不好也没什么,儿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母亲别伤怀。有条疤痕还多些阳刚之气呢。”
母妃摇摇头说:“是本宫没有照看好你。”
本宫看母妃一说起来,眼圈发红,似要落泪,赶紧回身扶住她,道:“母亲莫要伤心自责,一切本是儿子自己顽劣。再说儿子其实也不记得什么,何况如今多年过去了,儿子已经位至副君,母亲不要介怀了吧。”
“哪里是你顽劣!”母妃忽然激动起来,“若不是……若不是那人……”
本宫头回听母妃谈起应水往事,正待仔细听,母妃却刹住不再往下说了。
“……璋儿说得对,事隔经年,不必再提。来,先把衣袍穿好吧,外头的侍者也快回来了。”
本宫只好乖乖伸手,从善如流地配合母妃将衣袍一件件套上。太子常服,说是常服,也比一般人的衣袍要繁复得多,就算采用了最轻薄的丝绸,穿在身上也很有些分量。是以本宫有时候行走在外,倒是会羡慕那些粗布短褐的平民。
本宫衣服整理好,母子两个默默对看。母妃的眼神深切得让本宫说不出要走的话来。
“时候不早,你快回东宫吧。”母妃道,“记得叫扶辇人拉好帷帐,不要让凉风灌进车里。”
“喏。那儿子明日再来向母亲请安。”
母妃点点头,终于放手让本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