睇相佬
近来城中引人瞩目的是那位风生水起的风水师,我偏偏不识时务,感兴趣的是一个叫陈丹青的睇相佬。他看的相,并不是愿者上钩骗你十年八年那种,而是无条件附送的当头棒喝——这个人正职是画家,一支笔却两头开花,写的文章教人爱不释手。上帝眷顾的人,操起副业来很多时候令业内人士恨不得自杀谢世,新近另一个突围而出的兼职者是伍宇烈,编编跳跳之余拿起摄影机不声不响吓人一跳,详情以后再说。
两年前在书店看到一本《退步集》,觉得书名取得很好,买了回来搁在书堆里,东奔西跑忘了看。后来读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包括一篇陈丹青谈话,这才产生强烈阅读**,可惜书不但退步,干脆已经在茫茫书海大隐,任我翻箱倒箧,就是不肯赏面亮相。去年秋天在上海意外找到《陈丹青音乐笔记》,印在旅行最讨厌携带的厚重书纸,经过三思认命付款,冒着秋风秋雨撑伞走到美术馆斜对面的邮局打包寄去巴黎。虽然得来特别费工夫,还是让它坐了半年冷板凳,直到捧着香港牛津刚出版的《笑谈大先生》又笑又叹,终于一口气读完。
《笑谈大先生》副题《关于鲁迅的三次讲演》,一开头就宣称“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接着胡适之周作人周恩来一个个评头品足。我的天,哪有人写巨人如此“无关宏旨”的?二十多年前我学写影评,见到长得不登样的演员,由衷发表“天生不美怎么还当明星”的厌恶宣言,还被视作永远洗不清的事业污点呢。以卖相评估抛身的戏子尚且被诟病,何况替文坛名宿照镜子?所以马上喜欢了陈丹青。
游戏性
《笑谈大先生》替鲁迅看过相后,陈丹青接着谈他的“好玩”,这也真令人眉开眼笑。虽然极赞成“长期以来,我们不是总在猜测鲁迅先生要是活在今天会怎么样?阿弥陀佛,还是将鲁迅放回他诅咒的时代吧”,我想单因为可以读到这一个章回,他应该不介意在今天陪我们一同呼吸污染的空气。
我不是鲁迅的忠实读者,除了《阿Q正传》几篇念中学时被逼阅读的短篇小说,只拉拉杂杂看过为数有限的杂文,所以最多算约莫领教过他笔锋的犀利,没有能够深切体会他的好玩。陈丹青对鲁迅公不公允,当然不在我理解范围之内,但他引申的说话十分中听:“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这真是性情中人的见解,处处渗透一种享乐主义的颓废,出自经历过“文革”的知青,尤其教人叹服。正统中国思想里,文章从来都是严肃的经国大业,文化纵使断层,封建渣滓继续找到空间生存,几曾有人胆敢公开歌颂游戏。在那么事事以意识形态先行的环境下成长,居然修成如此正果,确是异数——查建英说在内地“他的口诛笔伐受到各路媒体的热烈欢迎”,但愿是真的,那表示毫无廉耻铺天盖地消费化的社会,还有一点找到良心的希望。
“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陈丹青写的不单是鲁迅吧?在为古人画肖像的同时,不会没有言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