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底下一名须发生白的老臣当先发声,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陆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陆时卿弯唇一笑:「不劳孙侍中提醒,陆某很清楚。」
这个孙侍中是他原先在门下省的顶头上司,虽未正经拜过,说起来也算他的老师。
孙老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圣人再有不当失察之处,大周也只能姓郑,岂容你这般,国危之际趁虚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这些年将你视作亲孙一般!」
他说着踉跄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卫腰间的跨刀,劈砍前冲。
四面金吾卫立时拔刀去拦,陆时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孙老膝盖。
本就迈不稳当的人一个膝软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窝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内情的人登时起了一片骂声。
扶人的扶人,咒骂的咒骂,畏而不敢的那些则缩在人群最后。
陆时卿置若罔闻,耳朵微一偏侧,听见遥遥传来马蹄声震,直到这响动越驰越近,才伸出两根指头,并拢了往下一压,示意不听话的都杀干净。
金吾卫得了令,手中横刀出鞘,摆了三角阵型冲下天阶,然而下一刹,却听宫道口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招在前,众人愕然回首,见凛凛玄甲之人驰马赶至,左手一柄长-枪飞掷而出,挡开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横刀,沉声喝道:「退后!」
是郑濯。还有赶来救援的数千名大周将士。
朝臣们这才惊觉,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阶下。
众人如蒙大赦,热泪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陆时卿再打一个「杀」的手势,手指下压的一瞬,与飞驰在马上的郑濯目光相撞,一眼过后,彼此平静错开。
手起刀落间,两边霎时杀在了一起。而郑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阶下。
陆时卿被金吾卫护持在当中,冷声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卫应声上前,箭头对准郑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满月,下一刹,箭破虚空。
躲在后边观战的朝臣们齐齐急声喊道:「殿下小心——!」
郑濯闻声微一偏侧,险险避开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过,带起一溜白红血肉。
已有禁不住吓的老臣老泪纵横:「殿下,您快回来!」
平日素不看好郑濯的朝臣们,在这一箭里彻底归了心。
郑濯却没有后撤,依旧以左手稳稳操着刀往前杀。
他的右手,本就废了的。
陆时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与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宁帝。
他轻声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郑濯倏尔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
四面众人大骇:「陛下!」
徽宁帝须发飞散,脸色青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几个胡乱的字眼,大概是在骂陆时卿。
陆时卿一手揪他后颈,一手攥了匕首,不见惧势,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郑濯挥停众将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言简意赅道:「条件。」在问他放了徽宁帝的条件。
陆时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离开长安城。
两边静默对峙了一晌,郑濯注视着徽宁帝惧色满布的眼,良久移开了去,下令:「放陆侍郎平安出城。」
陆时卿拎起徽宁帝,一跨上马,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朝宫门口飞驰而出。
郑濯带人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十丈距离。
一旁将士见状,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不用箭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倘使有个万一伤到陛下,这个责你担?」
将士立时缄默不语。
你追我赶了一路,两方人马到得长安城金光门外才停。
陆时卿勒马回身,将徽宁帝狠狠一把甩给了对头,继而掉转马头往西疾驰,与此同时,被元易直派来接应他的一百精骑忽从道口突奔而出,拦住了郑濯这边意欲上前追击的兵马。
一名骑兵跟上陆时卿,听他问:「县主安全了吗?」
「陆侍郎放心,按您指示,县主与陆老夫人及陆小娘子皆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护送离城。」
他道个「好」字,一鞭扬下,从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
那边被骑兵阻得一分难进的郑濯却直直望着他渐远的背脊。
昨晚,郑濯在中书省衙门与陆时卿对坐了一夜,听见他说:「阿濯,圣人决心要对元家斩草除根了。元家没有退路了,我也没有了。」
他闻言点点头,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陆时卿却摇了摇头:「陆家和元家没有退路了,但你还有。」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四下寂寂,唯有更漏点滴作响,陆时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弑君也罢,我能做,但你不能。这些脏泥,溅了我就够了。我无所谓当遗臭万年的佞臣,你却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闻言猛然拍案而起,咬着牙喝他:「陆子澍!」
陆时卿抬眼道:「怎么?嫌日后登基,身侧无一故人知己太过无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这么些年,一日清净没得,如今也是时候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你想报答我的话,记得登基以后撕了街上捉拿钦犯的布告,给我造个假死就行。要真无聊,我府上还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着玩玩。」
他冷哼一声,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头件事就是销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里来做中书令。」
陆时卿笑了笑:「做中书令不如钓鱼。你不知道,赐娴不喜欢长安。等诸事尘埃落定,我想带她回洛阳隐居。」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人难得露出几分憧憬之色,强调道,「想了很久了。」
郑濯终于噎住,再无话可讲,半晌叹口气:「我怎么有你这么个重色的损友。」
「也不损吧,你要是哪天来了洛阳,我管你酒。」
「你自己酿的?怕被毒死,还是不来了。」他说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陆时卿便在他身后抢着道:「那明天可是咱们最后一面了,记得好好演,演得带劲点。」
那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郑濯高踞马上,视线穿过无数兵马与攒动的人头,落向绝尘而去的陆时卿。
飞溅的泥渍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顾,置之未理。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说无所谓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只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给自己眼中的,大周未来的明君。
郑濯啊郑濯,你要对得起。
耳边传来聒噪的声响,被陆时卿甩下马的徽宁帝终于在将士的搀扶下到了郑濯近前,他颤着手跟儿子低声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里的匣子内……你去取了来,快去取了来,替朕杀了那个贼子,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儿子胳膊上狰狞淌血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