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说完就要扬鞭,却见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陆侍郎,您方才是不是支帐篷了?」
「……」
她说什么?是他理解的那个帐篷吗?等等,她怎么还懂这个?
陆时卿二十来年悉心构筑的男女观念瞬间崩塌了。
他彻底呆住,迟疑问:「……你说什么?」
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元赐娴清清楚楚重复了一遍。
这下,陆时卿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他保持着扭头看她的姿势咬牙切齿道:「……元赐娴,你哪听来的这些,知不知羞?」
瞧他这反应,元赐娴便知自己多半猜对了。
实则也不能怪她晓得太多,实是先前随父从军,一不留神在军营里听了些大老爷们的荤话。她悟性高,不小心就懂了。
元赐娴有些憋屈,质问道:「怎么是我不知羞?明明是您才对。陆侍郎,您是不是喜欢我啊?」
长安城里,向陆时卿抛过枝条的小娘子的确多得能凑个百家姓,却当真无一如此直接,如此……没脸没皮。
他像瞧人间仙葩一样瞧着她,非常肯定地答:「不是。」
元赐娴一把扯下面纱,再出口时带了些指责的意味:「您若不喜欢我,怎么当着我的面支帐篷?难不成您对谁都这样吗?」
她话音刚落,远远传来一声刺耳马嘶,抬眼一看,见是前边道中央有人急急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再落下,马上人险些一个趔趄摔下来。
她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兄长。
完了,她刚才是不是讲得太大声了。
元钰从十万分的震惊中回过神,立时翻身下马,抽了马鞭紧紧捏在手里,疾步朝这向走来。
元赐娴见状,赶紧也下了马。陆时卿看了兄妹俩一人一眼,叹口气,跟着落了脚。
元钰腿长,怒气冲冲几步便到,破口就是一阵大骂:「好你个禽兽不如的陆子澍,你对我妹妹做什么了你!」
他话未说完便抬手扬起了鞭子。元赐娴大惊,脑袋一空,一个箭步挡在陆时卿身前。
然而「啪」一声鞭子落下,她却一点没觉着疼。
元赐娴一愣,起先下意识紧闭的眼睁了开来,就见一条手臂横在她额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一道狰狞的红印。
陆时卿徒手接了这一鞭。然而马鞭不是软鞭,元钰暴怒之下也未留余力,这一下接归接,势头是止住了,却难免自伤。
元赐娴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压惊。
吓死她了,她刚才一定是被什么神魔鬼怪附身了,才会跑来英雄救美的。这劈头盖脸的一下要真给她受了,恐怕英雄的容貌就再得不到美人芳心了。
元钰瞠目瞧着俩人,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他是万万没想到元赐娴会替人挨鞭子的,等反应过来,这泼出去的水已收也收不回。亏得陆时卿还有点良知。
他傻愣得忘了收手,陆时卿也捏着鞭子一动不动,低头怔怔瞧着脸色煞白的元赐娴。
元赐娴却在想:完了完了,未来帝师的手,未来帝师的右手啊!这下梁子结大了!
她瞧着陆时卿皮开肉绽的手背,将鞭子从俩人手中拽下来,丢在地上,冲元钰道:「阿兄,你做什么呀!」
元钰被她吼得一懵:「我……」
她上前一步,将陆时卿挡死了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阿兄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上刑了!你可知陆侍郎这只手将来是要做什么的?」
元钰一头雾水,气势全无:「做什么的……?」
陆时卿也不明白,偏头看她。
为挽救两家人即将破裂的关系,元赐娴一本正经地拍起马屁来:「陆侍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告往知来;足智多谋,算无遗策;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他这只手,将来是要匡扶天下的!你这一鞭子下去,毁的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
「……」
「……」
这小祖宗真是什么话都敢讲,也不怕传到圣人耳里去。
元赐娴说得口干舌燥,自觉肚里墨水甩尽,便回头去捉陆时卿的手:「陆侍郎,您要不要紧啊?」
陆时卿闪躲了下,没给她碰着,神情漠然道:「陆某无碍,请县主先行归府,我与令兄有事相商。」说完看了眼元钰。
她心霎时凉了半截:「您不是要对我阿兄不利吧?」
陆时卿往元钰身后瞥了眼:「难道元将军今夜未带人马随行?可能遭受不利的,怕是陆某才对。」
元赐娴顺他目光,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又跟兄长道:「那阿兄可千万不能欺负陆侍郎。」
这墙头草!
元钰心气郁结,恨恨道:「你这丫头……小心我拧你胳膊肘!先回去,拣枝就在前边不远候你。」
她撇撇嘴,闷闷地转身走了,刚走几步又回头叮嘱:「你们有话好好讲,不许打架啊!」
两人都没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们应好了我才走。」
陆时卿和元钰齐齐叹口气,异口同声道:「知道了。」
等她走没了影,元钰才道:「舍妹既说元某不分青红皂白,还请陆侍郎给个解释,元某好听一听。」
陆时卿笑了笑:「元将军,今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回去问县主便是,陆某嘴里的解释,您听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举?」
元钰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将军在此,是想问一句,您预备何时令县主回姚州?」
怎么的,这是要赶人?
元钰横了眉:「陆侍郎眼下是以什么身份掺和元某家事?咱们赐娴爱在长安住多久就住多久,与您何干?」
陆时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确与陆某无干,却和您元家息息相关。元将军可曾听闻‘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说法?」
「山林之外风雨飘摇,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护卫百兽。有一日,一只狼崽闯进了虎洞。老虎忌惮豺狼凶猛,亦碍于它对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这只狼崽在里头玩乐,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来慈眉善目的老虎心里不是想着,将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伙同百兽将它拖下王座的威胁?焉知百兽心里不是想着,尽心竭力讨好这只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们的老虎?」
元钰的神情闪烁起来。
「这是危机四伏的山林,是百兽相争的天下,饿豹饥鹰,群敌环伺……与虎周旋,不是这只天真的狼崽该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一顿,朝元钰颔首:「陆某言尽于此,告辞。」
陆时卿说完,回身上马,扯了缰绳正欲扬鞭而去,却听元钰暴跳如雷道:「什么老虎,什么豺狼!陆子澍,你这舌灿莲花的,讲了半天不就是嫌弃咱们赐娴?我原还不赞成你俩这事,如今看来……」他一捋袖子,「我还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沟通怎么这么困难?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吗?
陆时卿见他一副要冲上来暴揍自己的样子,忙打了个手势止住他:「元将军,您方才答应县主什么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处,恐令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