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便成人之美,牵个线搭个桥,差人送她去了含凉殿。
含凉殿地处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时节亦比旁处安逸,远远瞧着,琼楼玉宇,朱檐耸峙,如近蓬莱。
徽宁帝赐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约也是宠爱这个儿子的。
元赐娴被宫人领到殿内一处园子,见陆时卿正坐在一座八角凉亭里,手执一本书卷,翻阅得十分闲适,四面也没个人打扰。
不见幼皇子,她心里纳闷,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不远一座高阁上还有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边写字,想来就是十三皇子郑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他的字迹,正是他名义上的嫡姐郑筠。
她瞅瞅楼下陆时卿,再瞅瞅阁上郑筠。哦,这就是陆霜妤上回说的「一旁」啊。这「一旁」可离得真「近」。
元赐娴心情登时便妙起来,人未到声先至:「陆侍郎。」
陆时卿闻声抬头,见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记起她昨日做下的无赖事,皱皱眉没搭理她,复又低下头去。
高阁上的郑筠也听见了下边动静,起身站到了围栏旁。元赐娴仰头向她行了个礼。
她朝她微一颔首,回头跟弟弟说了句什么。小家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赐娴便朝郑泓笑了笑,给他也行了个礼,等姐弟俩重新回座,才坐到陆时卿对头的石凳上,与他搭讪道:「陆侍郎,好久不见,您的伤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陆时卿抬起眼来,冷冷道:「劳县主费心,已好全了。」
元赐娴往他手背瞅瞅,见痂已褪去,只是伤口处肤色微红,看来果真无事了,便继续道:「那就好。」又问,「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写字,怎得坐在这里看书?」
陆时卿一边垂眼翻书一边气定神闲地答:「等殿下写好了陆某布置的课业,陆某自然会去查看。」
她「哦」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是这样,韶和公主一个人在上边多无趣呀。」
陆时卿执卷的手一顿,淡淡道:「陆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书,并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叹口气,继续试探:「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声:「世间香玉数众,陆某怜惜不过来,县主若太闲,不如去做做善事。」
听他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么也不像陆霜妤说的,与郑筠情投意合的模样嘛。
元赐娴高兴道:「我不闲,您我都管不过来呢,旁人与我何干?」
陆时卿恰好在翻书,还没抬头看她,光听见这句,手便已禁不住颤了一下,却还是掩饰过去了,继续低着头淡淡道:「是吗?」
呵呵,那她昨天见的人是谁。
元赐娴伸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若非腿脚不便,我一定日日来探望您的。」
陆时卿一声不吭。
呵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根本没受伤。
见他态度冷淡,元赐娴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道:「好了,您看书吧,我看您就好。」
陆时卿的手又是一颤。这丫头怎么了,半月多不来烦他,他还道她已死了心,岂料如今一上来就噼里啪啦朝他撂情话。
这还叫他看个什么书?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她这样撑腮坐在他对头,一瞬不瞬灼灼盯着他,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总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况,前有元赐娴目光似火,后边高阁上还有道寒芒时不时扫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陆时卿心里不自在,翻书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元赐娴发觉,他这会儿看一页书的时辰,放在先前大约都可看五页了。
今早来前,元钰跟她讲,这欲擒故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若即若离」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陆时卿十来日,是时候该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来,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诚不欺她。
不过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还能看书,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够。她想让他连一页书都念不进去。
她冥思苦想一阵,计上心头,伸手将发间一左一右对称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后小声叫他:「陆侍郎,您这是在看什么书呐?」
陆时卿闻声抬头,这一眼却见她发间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浑身不得劲了,皱皱眉低头道:「《盐铁论》。」
然后他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余光时不时往她头上瞥,哪怕极力克制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向,却因心底存了印象,难以忽视,浑身都跟着躁动起来。
一炷香的时辰,他就没翻过一页书。
他受不了了,将书「啪」一声搁在了石案上,问她:「县主,您左边那支簪子呢?」
元赐娴心中窃喜,伸手摸摸脑袋,面上诧异道:「哎,我簪子呢?我怎么少了一支簪子?」
陆时卿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在您的袖子里。」
「……」
这洞察力也忒强了些。元赐娴硬着头皮将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么跑到我袖子里去了?」
陆时卿打断她,语气隐忍:「请您戴上它,以正仪态。」
元赐娴不甘心,还想再摆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这里没有铜镜,我该怎么戴?要是戴歪了,仪态也不正吧?」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她戴歪了,他还得难受。
陆时卿陷入了沉思,忽听她道:「要不——您给我戴吧?」
她说着凑过来,身子几乎越过了半张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气,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淋淌了一遍。
陆时卿有心退后,却鬼使神差般没有动,微眯着眼,仰头望进她含笑的双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认,这双水汽氤氲的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所以,在能够出口拒绝她前,他的手已经接过了她递来的簪子。
这情状真可谓骑虎难下。陆时卿一下便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元赐娴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没希冀他如此好说话,眼下不免意外,低头怔怔瞧着他的手。
但她还记得把握时机,很快回神,提醒他:「陆侍郎?」
正神游天外的陆时卿被他唤回魂来,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换来由外到里身心舒坦,有什么不划算的?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坐好。」
元赐娴乖乖坐了回去。
他绕到她身后,犹豫一晌,在不碰着她发丝的情况下,将簪子一点点缓缓推了进去,与右边那支对称得毫厘不差。
碧珠连缀,衬得她一头乌发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顿,迅速移开,回座。
元赐娴不碰也晓得,陆时卿的手干出来的活,必然精致妥帖。她冲他一笑:「多谢您。」
陆时卿满脑袋都是方才绕去她身后时映入眼帘的,一头如瀑如缎的青丝,恍惚之下嘴边词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翻开那本《盐铁论》看了起来,良久后,却听对面人再次小声唤他:「陆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头刚欲皱起,却见她面露难色,指了一下他手里的书道:「我是想说,您这本卷子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