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唐宝如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敬老怜弱,却吃尽苦头,死时也不得善终,含恨死前,她满心的不甘心。结果死了一闭眼,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咒骂了一辈子的冤家前夫许宁在眼前,她死得颇为痛苦,胸中仍带着一口从前生带来的不甘,怨恨而疑惑地问:「许二?」
对面的许宁明显一怔,他一贯喜怒不形於色,只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带了一丝恍然道:「唐宝如。」
唐宝如幼时叫他宁哥哥,嫁了他以後并不改称呼,直到他入仕後,他的恩师赐晏之这字,从别的同僚夫人那边听说读书人夫妻之间好以字相称表示亲近,便改了称呼。後来两人渐行渐远,这称呼便从晏之到许晏之,再到毫不客气的许宁、许二。
无论是不该这时候出现的称呼,还是现在面前的娘子不再娇憨天真的眼神,都让许宁对现状有了最快的了解。
唐宝如却似大梦方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惘地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凉,一低头,吃了一惊,自己坐在大红百子丝褥内,身上居然只穿着一件莲生百子的鲜红丝肚兜,堪堪遮住了鼓胀的胸脯,光洁的双臂和肩膀都裸露在外,更夸张的是,自己在被下的双腿很明显正和另外一双热而有力的腿交缠着。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宁,他身上也只穿着中衣,头发尚未束起,披在肩上,一副清晨初起尚未梳洗的模样,面如傅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上一丝皱纹也无,喉结只微微突起,确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犹如五雷轰顶,迅速将双足收回,拉起丝被遮住自己的身体,她的腰腿都有些酸软,是一种她曾经熟悉的酸软,她骇然举目四顾,银红帐子上绣着樱桃、喜鹊,墙上挂着一幅画,却是她持着扇子在扑蝶的小像,画下矮几上的豆青瓷碟供着几颗娇黄佛手,屋内冷香浮动,窗上糊了洁白的雪花纸,透着清爽的亮光。
唐宝如不可思议地握紧被角看向许宁,「我们在哪儿?」
许宁掀了被子下床,拿了床边架上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着,唐宝如看他的身躯肩背单薄,尚未完全长成记忆中那高大结实的样子,然而少年修长柔韧的腰身依然笔挺,隐隐有着傲气,他一贯如此傲气,总爱和人拗着,有什麽不满也不说,只心里一个人别扭。
一身淡青色竹布直裰穿上,许宁扯过腰带系着,腰带上绣着的金钱满地却是她的手笔,刚成婚的时候,她促狭地绣了铜钱满地的花样,非要一贯清高的他穿上,记得当年他只勉强围了一天就不穿了。她脑海忽然灵光一闪,「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许宁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睛里含着讥诮,「徽熙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快过年了,我们已经成亲三个月了。」
唐宝如双目圆睁,怔怔看着许宁,彷佛完全不能反应过来。
许宁看了她一眼,那含讥带讽的话在舌尖滚了两滚,却又吞了回去。深红的百子绸被面并没有完全遮住她滚圆雪白的肩头,丰满有余、柔若无骨,教人想起夜里握着时的滑若凝脂,纤细的锁骨上还有昨夜自己留下的齿痕。
一头长发又长又黑,发光可监地拖在被面上,犹有些稚气的脸上满是茫然,因为刚刚生气过,面颊犹有红晕,教人越发想起昨夜缠绵到至美之时的婉转娇怯。
然而美好的时光这样短暂,不过是三年而已,那前世的冤魂却又随之而来,让他这一世的打算却是落了空。一贯的好强争胜,为何却没有照顾好自己,长命百岁,却又来乱了他好好的、新的人生。
他终究还是出口问道:「你也死了?怎麽死的?」
唐宝如顿了顿,被这怪诞的现状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并不说话。许宁审视着她,略一思索道:「才三年,怎麽回事,林谦没看顾你?」
不提林谦还好,唐宝如听了气愤难平,「那做牵头的老狗,该杀的马泊六!」
许宁在那些污言秽语中捕捉到了关键字,隔了一刻缓缓道:「他没给你钱?」
唐宝如听到这个道:「我一辈子清清白白,站得直、立得正,谁稀罕他那肮脏钱。」忽然一顿,奇道:「你怎麽知道他要给我钱?」
许宁沉默了,睫毛垂下来,在白皙如瓷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唐宝如心中的念头越来越离奇,「我们这是在梦里?」
许宁嘴角又浮现了那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要过年了,铺子里忙,我去铺子里帮忙,你自己在家歇着,外边乱,不要往前楼去,明天晚上娘会来看你。」
唐宝如脱口而出,「谁的娘?」
许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唐宝如看许宁走了,连忙起了身,看到床头架子上有自己的衣裙挂着,便趿拉着床前一双崭新的莲花鲤鱼软绣鞋过去,将衣服往身上套,一边穿却一边纳罕,衣服料子都是极好的,连打底的都是软滑的银红丝衣,轻盈的绦红丝绵袍子,边缘镶着珠羔毛,裙子是茜红的棉裙,倒的确是一副新嫁娘子头几个月的穿着,颜色、花样都透着喜气舒心。
她握着满把的长发怔怔走到了妆台边,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根都乌黑光滑,曾经她是有这麽一头漂亮长发,後来却大把大把地掉落,乾枯黄细。还有握着头发的手指,纤细洁白犹如春葱,肌肤嫩滑软薄,彷佛不是自己那曾经推过磨、洗过冷水、搓过粗衣,满是冻疮和粗茧、皱纹的手。
镜子里映照出了一张嫩生生的脸,清水脸上脂粉不施,韶颜稚齿,不过快要及笄的年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是她记忆中她少女时代的脸,却又比记忆中稍微胖了些,下巴有些肉肉的,显得整个人多了一股憨态。唐宝如整个人都呆住了,心里怦怦地跳着。
这时房门轻轻敲了下,她扬声问:「谁呀?」
门口应答道:「是我,小荷。」
她有些纳闷,谁是小荷?她不认识。一个念头浮现在她心中,她急於验证,却不屑去找许宁,便道:「进来吧。」
一个年约十二岁挽着双鬟的小丫头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圆圆的脸,脸颊有个浅涡,未语先笑,「娘子今天起得倒早,姑爷出来说让我进来伺候,我还正稀罕呢。」
唐宝如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十分纳罕,「姑爷用过饭了?」
小荷将水放在脸盆架上,熟练地过来替她挽袖子,「只赶着吃了几个点心,喝了碗豆浆就到前头去了,正要过年了,前头忙着呢。」
唐宝如一边洗脸一边打量着小荷,「要过年了,你也要长一岁了吧,过年有什麽打算?」
小荷笑道:「可不是吗,转过年我可就十二了,姑爷许了我今年过年可以回家几天,还赏了我不少年货,我娘老子非得笑死不可。」
唐宝如心下明白,这小荷大概是自己家典的小丫鬟了,只是她记得自己家境一直颇为拮据,家里开个小饭馆,出入不过相抵,薄薄得些利润,又要花钱请先生教自己和许宁,从小不过是饭馆里请个顾店面的,至於家里头的杂务,那都是自己动手,何曾典买得起婢仆。
唐宝如微微蹙起眉头,想到许宁适才的反应,将脸擦乾,把毛巾放好,转回妆台前,不动声色地缓缓问小荷,「前头生意很好吗?」
小荷一边俐落地替她梳头一边道:「可不是吗,一大早门才打开,排队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们忙得取香都来不及。特别是那状元红的香,转过年可是乡试之年了,这城中哪个家里有读书郎的不想着抢到初一的头香争个吉利,可不是要赶紧来先买着回家备着,年初一未必能买到呢。
另外这会儿哪家的熏笼不一直点着,姑爷制的香在咱们府城可是一流的,每天不到晌午,一天的货就全卖光了。」
唐宝如嘴角撇了撇,当年在京城,许相爷手制的香的确是千金难求,不过座师和相熟的雅友才得一两块,人人皆说他大雅,如今他却大肆贩卖,显然如今也顾不得雅不雅了。
她看小荷替她插上了支珠钗,珠子洁白圆润,居然有指头大小,心下暗自揣测,看来许宁靠卖香挣了不少。
梳洗完毕,小荷出去提了食篮进来,一碟一碟地拿出来,一边笑道:「今儿的粳米粥熬得火候不够,原没想到娘子起早了,汤包也不够火候。」
唐宝如看到是一碟子她最喜欢吃的水晶汤包,还有一大碗豆浆、一大碗粳米粥并一碟子青红丝,正好腹中饥饿,连忙坐下用餐,一会儿工夫便已全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