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荷不过出去倒了水,回来看到唐宝如居然将早餐全用光,睁大眼睛道:「今日娘子胃口倒好。」
唐宝如脸微微红了下,她自幼受娇宠,虽然出身市井寻常人家,然而爹娘的厨艺都是一流的,对她这个独女又是千娇万宠,以致於养了根刁舌头出来,但凡差一些味道的便不肯吃。之後她历尽千辛万苦,人间多少坎坷都遇到了,最贫苦时,连一饱尚是奢求,如何还在吃上矫情。
小荷看她吃完,便笑道:「小厨房那边已备好甲鱼和火腿,都是上好的,娘子吃完便过去厨房吧。」
唐宝如一愣,「去厨房?」
小荷道:「昨天娘子不是吩咐厨房准备材料,说您今儿要做火腿甲鱼汤给姑爷进补吗。」
进补,唐宝如撇了撇嘴,「哦,今儿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你让厨房看着做吧,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见小荷脸上却也没有什麽讶异之色,想来她从前一贯任性,经常改主意已是家常便饭了。小荷径直进去拿了一领大红毡氅出来道:「姑爷早上叮嘱了,说您若是要出去走走,注意添衣。」
唐宝如披上披风,感觉到里头松软温暖,竟是提前熏烤过的,又有着淡淡的松香。这是许宁最喜欢用的香,唐宝如感到微微有些不适,也没表露出来。
径直走出房门,果然一出门便感觉到外头寒冷,她讶异地转头又看了看屋内,奇怪,屋内并没有炭盆。她一贯畏冷,便是夏日也常常手脚冰冷,适才在屋内却温暖如春,以致於她不太信许宁说的已十二月的话,然而出来便知外头颇冷,走了两步她回过味来,原来竟是从脚下的砖里丝丝透出暖,这是装了地热吗。
倒像是许宁的手笔,上辈子他当了丞相後,花用上一点都不吝惜,彷佛是要弥补自己受过的苦,特别是他老娘说冬天会咳,不惯烧炭,便大手笔地将丞相府的厢房都装了地热,冬日里烧炭无数,後来被弹劾问罪的时候,奢靡无度也是一大罪。
不过这也是欲加之罪,她好歹也当了几年的官夫人,迎来送往,三品往上哪家当真清如水,便是许宁的座师王歆,一贯被誉清正刚直,就只有一雅好,刻章,家里收藏的寿山石、鸡血石等,她曾有幸一赏,一块便能当平民全家一年花用,正是不怕官清如水,只怕官无癖好。
这次莫非许宁想通了,改做巨贾了吗。许宁上一世被判凌迟,真真正正挨了千刀,这一世定是不肯再入仕了吧。唐宝如冷笑了声,看了看房门前搭的葡萄架子只剩下枯藤,白墙黛瓦边看着是蔷薇、紫藤、海棠和芭蕉,样样皆有,春日花发叶抽想必热闹,只是如今一片萧条。
又有几缸残荷,旁边还有几个大肚敞口水缸,想是养锦鲤,许宁看书之余喜观鱼,一则养眼,二则活思。唐宝如懒得去看那些鱼,转头看到原来这是两进的楼房,前院一进两层的小楼应是对着外街,後楼想是起居之处,前後楼有回廊相通,月洞门上却是一把铁锁锁着,她转头去看小荷。
小荷吐了吐舌头笑道:「娘子我知您想出去逛,只是如今外头临近过年,多少闲汉到处寻隙,乱得很。姑爷千交代、万交代,莫要到前头去,小心被人看到,多生是非,娘子若是闷得慌,咱们去後楼上头看看可好?」
唐宝如心下暗恨,也不去纠缠,只慢慢从小荷嘴里套话,「姑爷说明天娘过来,你可准备好了?」
小荷笑道:「自然,许老夫人是过来给姑爷家送年货的咧,後日你们便要去乡下探姑爷的家了,许老夫人一向周到,想是打点好了年礼,娘子不是前些天一直嚷嚷想吃许老夫人做的豆腐脑吗。」
唐宝如有些纳罕,许宁从前对她那口舌刻薄的娘是怀恨在心,不是不得已,绝不肯叫一声娘的,以致於适才她还以为要来的是许宁的生母罗氏。
当年许宁才八岁,被他爹许留连同一纸入赘文书送了过来,唐家付了五十两的礼钱,中人拿了入赘文书一行行念道:「一入永入,一赘永赘,永为唐门刘氏之子,生不归宗,死不归祖,入籍担差,听伊教育,孝养父母,合好娘子。如若不遵,东逃西走,饮酒滋事,赌博嫖娼,延时误工,罚银五十两。」
银钱与人交割清楚,许留头也不回地回去了,留下许宁穿着身补丁打补丁的衣裤,站在门槛那儿一直看着他爹走远。
唐宝如那会儿半懂半不懂,只看着那小哥哥嘴唇越咬越紧,一张脸青白得像豆腐一样。
刘氏看了看後道:「既然入了唐家门,以後便和我们家宝如一样,叫我们爹娘吧。」
许宁盯着自己的草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薄唇紧紧抿着,并不叫人。唐谦见状有些心软道:「小孩家家的还不惯,来日方长……」
刘氏捅了下唐谦,道:「五十两礼钱你当是大风刮来的咧,将来吃唐家饭、穿唐家衣,就当自己是唐家的人。」
许宁小小的脸上漠然,一声不出。刘氏见状便一手抱了好奇看着许宁的唐宝如,一边拉了唐谦直入屋内,将许宁撂在了院子里。
唐谦道:「孩子还小,慢慢教吧。」
刘氏冷笑一声,「你道我爱做这恶人吗,只是初来之人,切莫惯了脾气,树苗子要从头扶,规矩要从小立,你要是真心为囡囡将来好,那就要好好磨磨他性子,不然将来受苦、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囡囡,你道我们能陪着囡囡一辈子吗。」
唐谦是个惧内的,况且到底也是自己亲女儿的前途更重要一些,踌躇一番,到底是被刘氏拉着入内去了。
唐宝如一直记得那时许宁站在院子里许久,那会儿正是初冬天气,许家也是被人追债过年,因儿子多,听说唐家招婿,便生了将儿子给人入赘的法子来,长子要顶门定居,罗氏又舍不得幼子,於是上下不靠的次子许宁便被送了来。
唐宝如穿着簇新的大红棉袄、大红鞋子,透过窗棂看他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看快到了晚饭时间,她爹娘也自忙去了。看着乳母拿了点心给她吃便也到厨房去帮忙去了,唐宝如便悄悄拿了块白糖糕过去给许宁。
许宁抬眼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小孩子,大概也是饿得狠了,听说许家住的村子离县里还是挺远的,一大早赶过来,又是家贫,想必什麽都没吃,许宁接了那块糕过去。
刚刚出笼的白糖糕,松软清甜,中间有许多蜂窝一样的孔洞,是唐宝如最爱吃的点心,因怕她不吃正餐,每天刘氏只许她吃三块。她只是看到别人家都有哥哥、弟弟,自己却没有,如今来了个哥哥,她才忍痛割爱。
她看着那个小哥哥低着头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後似乎有水落在地上的青石版上,小小洇了几点水滴印子,她差点以为天上下了雨。
後来最後如何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晚餐的时候许宁上了桌,刘氏让她叫他宁哥哥,按刘氏的脾气,想必最後许宁还是低了头。只是从那以後,许宁在她面前私下从来没有称呼刘氏为娘过,在刘氏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和恭顺。
许久以後他位列宰辅,身穿罗绮、食用膏梁、呼奴使婢,这一段曾为了一口糕而低头的赘婿岁月,想必令他深恶痛绝,成为他讳莫如深的往事,有政敌拿出此事攻击他,被他施予惨烈报复。而她也成为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个污点,以致於他终於下了狠手,拔去这肉中刺、眼中沙。
唐宝如走上了高楼,往事让她眼角微微泛了红,她一生的孽缘,从那一日她向许宁递出了那块白糖糕开始,而她竟是在许久以後,才恍然大悟她一生早就已注定了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悲剧。
小楼的阶梯楼板洁无纤尘,朝阳初起,虽是冬日,却也颇为明亮。倚栏远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江烟沙岛一望无际,正西一座高山,巍巍山上可见盘山小道,山顶一座宝塔,往下金碧辉煌、宏伟巍峨的山门後是重楼复殿,人烟凑集,香气霭霭,恍然是一座凌虚高殿、福地真堂。
她暗自点头,怪道许宁发了小财,原来他居然在念恩寺前开了香铺,藉了地势人和之便。
这念恩寺她依稀记得,乃是先帝忽然梦见故去的生母先懿德皇后,醒来泪流不止,便命人在生母的出生地选址建了座念恩寺,以为追念生母,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更是御笔亲题了寺匾,又下旨广招高僧入寺,一时念恩寺香火大旺,而这西雁山附近的店铺则顿时成行成市,热闹无比,比之前的地价贵了数十倍不止,算算日子应当就是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