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十年
东宫的日子因巫偶之祸而变得难过起来。而对贺兰舟最大的侮辱,莫过是削权,囚禁,和每日的殿审。
贺兰承泽本是每日都要来的,因霍尔络部之乱出征,这才恨恨离去,临了,还扬言要送给贺兰舟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静悄悄,是他走了几日后在青龙大殿上发生的。
这次一早,青龙大殿之外,盘旋围绕了一群苍栩鸟,久久盘旋于空而不消散四去,如同梦魇。
苍栩鸟,是大靖南国的灾鸟。
相传苍栩鸟报大丧,主哀愁怨恨。
这下老皇帝坐不住了,他命令侍卫尽数将鸟儿射死焚烧。然而这些鸟儿却如同无尽,死了旧的掉下来,新的便又飞过去,有人启奏御前,说是那太子的巫偶咒的。
这人就是闽都君苏江。
他一放言,朝中二殿下党羽与大殿下臣客便不安分了,纷纷统一了阵营,将这苍栩鸟莫名的行为归到贺兰舟身上。
“庆菱贞。”
她听到声音,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向面前的老树。
东宫的内院里四下无人,安静异常,所有的下人都被贺兰舟以吵闹为由遣到了外庭。
在这里,是只有他们二人的小小天地。
“庆菱贞。”他站在殿门前的石阶上,轻轻的叫她。
“你在想什么?”他问。
“殿下,这辈子要是只这样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你我曾在懿昌国的日子。那时并不觉得美好,甚至是难过,而如今却更加伤情,再想当初,竟觉得十分的知足。”
一阵风来,引得落叶娑婆,沙沙的声音与人声交融,贺兰舟一步步向她走去。这几日因阿茉的安眠香粉,他睡得很好,甚至忘记了夜不能寐的感觉。
贺兰舟手里握着一只簪子,是他自己的青瑙玉簪。带着玩味的将她的长发拿在手里,将那簪子盘在黑发中,转着转着,就成了一个发髻,安宁垂在她脑后。
“这是妇人髻,我只是侍妾,没资格梳。”她转过头,两只眼睛看他,面无表情的要将发簪拆下来。却被贺兰舟阻止。
他凝视她半天,很奇怪的说了句:“孤觉得你有资格。”
她心里不舒服。
有些发疼,有些气恼。
她又问:“殿下,你喜欢我吗?”
贺兰舟没说话,是了,他永远不将自己的心袒露出去,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她去猜,去难受,去接受自己内心的煎熬呢?
“我觉得殿下是喜欢我的,因为殿下的眼睛不敢看我。”她索性豁出去了。
如果没看错,贺兰舟听到此话似乎是笑了笑的。
他经过她的身边,走在囚禁了他自由的地方,边走,边虚无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儿女情长了。”
“庆菱贞,情爱从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活着才是啊。”
“可若你能爱上我,即便是死,也是喜乐的。”她走过去,追随他的步伐,望着贺兰舟的背影说道。
贺兰舟如她开始般的,不回头,他问她:“娘死的时候,我亲眼见父皇将将染了血的刀子扔在地上,踉跄离去的背影,瞬间苍老。”
“我爬出去想救她,她本是不必死去的...”
贺兰舟只有提起母亲,才会不那么无所意味,仿若世间都与他无关。也只有他提起母亲,心中的痛与仇恨,才能使他明白,什么是有血有肉的活着。
“你觉得我娘,爱这大靖南国的天么。”他闭着眼睛问。
耳畔是她温和的声音:“爱。”
瞬间,他睁开眼睛,想到那段灰暗的过去,皱了眉:“不,她不爱。”
“只是那人是帝王,是苍天,帝王苍天之命,她无法抗拒。”
庆菱贞没有说话,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攥到一起了。
贺兰舟转过身看她,好看的眉眼落寞又冷情:“所以何为爱呢。”
庆菱贞和他对峙起来:“我与殿下经历十年风波动荡,是为陪伴,两年前殿下救我,是为利用,如今,是为复仇。而这些,皆为爱。”
“是殿下不信。”她言之凿凿,仿若就是如此般的。
贺兰舟有些缥缈的记忆被庆菱贞逐渐勾回来,他在心里念道:“十年。”
十年前,他十岁,被送到敌国懿昌当质子。
质子,太子当质子,是多么讽刺。
第一日,他在入宫的宫道上见到一个穿着黑色吉服的小姑娘,她飞快的跑着,身上的绸带飘扬起来,像个仙子。
第二日的宫宴上,是这个小姑娘“送吉。”
送吉是懿昌国的传统,懿昌国神女是国君帝王的象征,可惜上一任神女瑛死在了苍海一战,到了这一代,小神女还没有长成。
一朵白玉雕的吉花被那个小神女递过来,他沉默的接过,心情却并不好。
少君的神女在及笄之前,是不能与少君之外的人讲话的,可那时贺兰舟不知道,还曾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一共三朵吉花,一朵送帝王,一朵送少君,还剩下一朵随自己心意送出去的,她转眼看了满殿的朝臣内客,却只有这位从未见过的少年顺眼,也不多想想,便伸出手,将花递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沉默的少年,明朗的少女。
第二次见面,是莲花台外的大湖之上。
庆菱贞泛舟采藕,见水波粼粼,碧藕红莲,小鱼成群,玩性大发,索性脱了鞋袜外裙便从船上跳下了湖。
湖水清凉干净,又是在藕花深处无人得见,她更是惬意了。
只是庆菱贞却没注意,一只安静的小舟,正缓缓的靠近这片静谧湖水。
一回头,见到船上的少年,她终于惊愕的捂住了嘴。
那少年手中握着一只笛,正看着自己。
她先笑了,那少年看向不远处一只正漂浮不定的轻舟,疑惑道:“你掉下水了?”
她听到后猛地摇头,很想告诉他自己只是玩乐罢了。
突然,莲花台上空燃起一只只焰火,直入九霄云天,庆菱贞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一看,红色焰火,是春和祭司!
她心中焦急,又舍不得面前的美丽少年,于是蹙眉使劲的看了眼他,扭头便向自己的船游去,连滚带爬的上了船,匆匆忙忙的摆桨离去。
剩下藕花深处的少年郎,孤独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吹起了笛。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一国太子。
一国,不受宠爱的太子。
贺兰舟回过神来,庆菱贞早不见了踪影,他独自一人站在树影娑婆的东宫殿外,觉得这里和十年前的懿昌王宫似乎无异,都是描金绘凤的笼子,笼外的人跃跃欲试,而笼中人,多半只想一条白绫,了结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