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阿兹野
穿过井然林立的帐篷以及关卡,走了一小阵儿我们就到了中主大帐外。
它看上去比其他帐篷都要大一圈,帘门紧闭,门口还站着两个卫兵。
说起来,昨天夜色已晚,我倒没仔细看过赫久族人的装束,如今看过去,真真是特别。
和沂国人不同的是,他们不会打铁,没办法自制盔甲战衣,所以周身裹着动物皮革制成的衣服,腰身,手腕、脚踝的位置也用皮革紧紧束着,看上去既保暖又不影响行动,露出来的脸面和手掌的皮肤都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大帐的隔音效果很好,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闻里面有任何的动静,倒是穿着的布靴被积雪浸湿,感觉脚掌冰冷僵硬。于是,我把大氅递给宋安,自己站到略远一点的地方,避了人使劲跺着脚、又做了几个高抬腿,才找回一点知觉。
“你这是在跳什么舞?”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一扭头,险些撞上了一个脑袋。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一个身形高大的赫久族人正躬着身子笑嘻嘻看着我。
他约莫二十来岁,古铜的肤色,尖尖的下颌,眉眼长的算是好看,但眼神里带着几分痞气。他穿着和其他赫久族人没什么太大差别,只脖子束着赤红的布巾,顶发像刺猬一样竖起,一条细细的辫子从右肩垂下来。
要命,哪有说话离这么近的,几乎都快把头搁在别人肩膀上了。我下意识地往后仰,没好气地回道:“脚麻了舞。”
“椒麻舞?”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有趣。我只知道椒麻能吃,不知道还能跳舞。”
我只当没听见,转身要走。
他在身后笑道,“果真不用奔波干活,沂国的女人都养的白白嫩嫩,顺眼的很啊,就是有点弱不禁风。”
我刚一皱眉,宋安一个箭步上前,“见过阿兹野将军。韩姑娘是韩将军的婢女,来给将军送大氅的。”
原来这说话无礼的家伙还是个将军。
“你走开。”阿兹野想也不想,粗鲁地用手拨开宋安,“没看见小爷我在跟姑娘说话吗,哪有你小子插嘴的份。”
我余光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接过宋安手里的大氅,回到刚才的位置。
“看看,惹姑娘生气了吧!快到一边去,别碍事。”这个“小爷”一边恬不知耻地说着,一边长腿一迈,径直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饶有兴趣抬头打量我一番后,他又道:“喂,我说你们沂国人挺会享受啊,这种时候还带着姑娘伺候?”
我忍住心中的不爽,语气平平回道:“面见赫久族二郎王王上是国之大事,绝不能失了礼节,所以韩将军才令我跟随军中照顾杂事,以便他能专心与王上探讨联盟大计。”
“哦。”他嘬着嘴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又耸拉下脸,“沂国虽然礼节破事多,但也是有好处的嘛。不像我们赫久族,为这事还专门把女人都遣走,可怜我快一个月都没见到我那五个婆娘。”
五个婆娘?我嘴角禁不住抽了抽,果真是个好色的家伙!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难怪没有看到除了士兵以外的人,原来早就把妇孺遣散了……赫久族果真防备深重。
“我说,你和那将军都姓韩,难道……”他露出沉思的表情,“难道你已经被他收了房?”
咳咳,冷不丁地听到这荒唐话,我居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顺了顺气。
“听说你们那里婆娘还有大小之分,出来跑腿的肯定不是大房,那你是第几个?是太受宠还是太不受宠?”阿兹野眯着眼,一副刨根究底的模样。
“阿将军!韩姑娘虽是韩将军的婢女,但也是将军府有身份的人,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宋安再度上前,躬身一礼,言辞恳切道。
“小爷和姑娘说话,你别总是不识眼色。”阿兹野刚刚还嬉笑的表情一瞬变的冷酷起来。他不耐烦地说道:“这可是在赫久的地盘上,让我不高兴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垂下手,冲宋安悄悄摆了摆——他尽力维护我是好意,但也没必要引起冲突。不过是几句恶心人的话,我受得住。
“阿将军风趣,我等愚钝不能领会。但我确非韩将军家眷,只是个小小的婢女而已。”我淡淡道。
“小婢女?”阿兹野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就好办多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要跟韩将军要了你,让你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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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TF?
我噌地一下往旁边跳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蹲在地上,漫不经心说出吓人话的家伙。
“你别害怕,我说的可是真的。”他竟是笑了起来,“我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你。”
别害怕?跟一个陌生人说这种话,还让别人不害怕?
“你、你已经有五个女人!”突发状况下,我脑子短路,居然挤出这句话。
“都是赫久婆娘,跟你不一样。我早就想娶个沂国小妞,细腰小身板的,看着就招人疼。你放心,在赫久不讲究那些大的小的,跟着我,你只管顾好白嫩的小脸蛋儿,别的都不用操心,我定会好好宠你的。”
他眯着眼,原本算得上好看的脸上浮现出猥琐的神情。
宠你大爷!我强忍住往他脸上呼一巴掌的冲动。好色就算了,还这么无耻?
“谢谢将军抬爱!”我挤出这几个字,“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
“哦?”
“算命先生说过了,我嫁的人绝对不能有其他妻妾,否则,他此生将受尽折磨、不得善终,比如身体残缺、钱财散尽、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什么的,反正非常非常惨。”我面色肃然,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胡诌的话。
“还有这种说法?”阿兹野扬起眉毛,似是思索了一会儿,又忽然笑道:“听起来是很惨。不过,小爷我从来不信命,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只需本本分分伺候着就行,别的都不用想。”
我险些背过气去,余光瞥见一旁宋安的脸皮也抽了一下。
这赫久族的将军……不需要经过道德测试吗?
“不、不,你误解了。我不是担心你。”我连连摆手,“我是担心自己,我不想嫁过去跟着倒霉。况且,我性格不好,屁事也多,将军您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
不知为何,宋安的脸皮又抽了一下。
阿兹野刚要再开口,忽然间双目一凝,向着帐篷的方向望过去。
与此同时,厚重的门帘被从内缓缓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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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里面先后走出了三个人。
当先头戴重金冠的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黝黑的面盘上,一双明亮锐利的鹰目,高耸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神情不怒自威。他正是赫久族的王上——二郎王和英则。
和英则左边身着特使华服,相貌俊秀的人是二哥韩且行。
右边的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袍,发冠齐整,身无繁饰,只那么简简单单、从从容容地笔直站着,便自有一股清冷高雅的气质,丝毫不比旁边盛装的两人逊色。
他皎玉般的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神色,轻侧过头,一抬眸,正对上我痴望过去的目光。
隔着十多步的距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眸中刹那间地出现的震惊,好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突如其来的旋涡,打乱面上原本的从容。
但不过一秒钟时间,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眸,遮掩了一切情绪。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满是欢喜,因为日思夜想的人——陆青,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说起来,半年的时间,我几乎洗脑一般地说服自己相信他还活着。可是,嘴有多硬,心就有多慌。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害怕到必须要自己亲自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这真的不是一场梦。感谢老天!
我忘乎所以地凝望着他,贪婪地将他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遍遍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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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潮热的气息,“你这小丫头倒有趣,我说要娶你,你费劲地编瞎话哄我,可看到陆军师,眼睛却都直了。啧啧,这可让我有点伤心。”
阿兹野声音很低,语气中故意带着几丝暧昧,打断了我的神识。
我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态,连忙克制心绪,强装平静。
刚刚实在太不理智,陆青伪装的身份绝不可能与沂国将军的婢女在之前有所牵连,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怀疑!
于是,我尽可能做出一副下人的顺从模样,半垂眼眸,只用余光看过去。
“阿兹野,你在外面干什么?不是让你到大帐一同探讨要事吗?”
好在二郎王和英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目光扫过来,开口问道,嗓音粗粝。
“王上,昨夜我酒喝多,起太晚,刚到这里你们就出来了,可不是我故意耽误正事啊。”阿兹野行了个军礼,懒洋洋回道。
“你这小子,明知今天有事,还要喝多酒!”
“王上,你不让我带女人来已经够闷了,总不能还不让我喝酒吧。”
“喝吧喝吧,谁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就是你的命。”
阿兹野嘿嘿一笑,“有了命,才能不怕死地为王上冲锋。”
和英则好笑地摇摇头,对身边的韩二介绍道:“韩将军,这就是我手下的大将阿兹野,别看他没正经的模样,行军打仗勇猛无敌,是有名的悍将。”
韩二眯眼看着他,缓缓道:“早有耳闻,昨日也见到了。”
“哦?你昨天何时见过?”和英则疑惑道。
阿兹野眸中精光一闪而过,瞬间变成笑嘻嘻的模样,“王上别怪罪,我很好奇沂国敢带十几个人来赫久军帐的将军长什么样,所以昨夜里混在接风的人中提前看了看。没想到,不但来了个挺俊俏的将军,还来个可爱的小姑娘。”
“胡闹!”和英则斥道,又笑着跟韩二解释:“他父亲是我父王的将军,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没拘着,言语冒犯之处,不要见怪。”
“哪里。赫久君臣关系融洽,是族之幸事。”韩二语气平静,“我出行前不慎染寒,所以带了个略懂医理的婢女,让阿将军见笑了。”
和英则爽朗一笑,“韩将军带病出使,可见诚意之重。晚上我嘱人送些药酒给你,保证你喝了以后浑身暖和,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王上恩赐。”
“阿兹野,我们出营一趟,让韩将军看看这扶林凹的真面目,以便尽快商议联盟共击之战,你在前面领路吧。”和英则命令道。
“好!我先令人准备马匹。”
阿兹野这次倒是很爽利,说罢抬脚就走。
“你把大氅递给宋安,回去候着吧。”韩二看了我一眼,转向陆青,故意用客气的语气道:“陆军师为了沂赫联盟费劲心力,不嫌弃的话,有什么细致杂事尽可使唤我的婢女。”
“恐怕要枉费韩将军好意了。我这军师智计无双、天赐英才,就有一点不好——不喜欢别人太接近,我赏他的下人,都被谢绝退回了。”和英则接口道,哈哈一笑,“连洗澡净身也要人守门,果真不是军中出身,哪像阿兹野,遇到河,不管多少人都能立马脱光了下去耍水的。”
听到这儿,我心中猛然咯噔一下——陆青恐怕是身上还留有烧伤的痕迹,怕被人知晓。
韩二应该也想到了这点,眸中的沉重一闪而过,但很快笑道:“王上说的是。只不过刚见军师衣角有些破损,便想说让婢女帮忙缝补一下。”
“谢韩将军好意。”一个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顿了顿,才变得清晰起来,“若是不麻烦的话,回营后就有劳这位姑娘了。”
陆青原本一直安静站着,不言不语,如今开口说话,声音熟悉的如同昨日耳边叮嘱,令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不麻烦。”韩二回道,嘴角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和英则露出了略微惊异的表情,很快又释然笑道:“看来军师对这件布袍在乎的紧啊,上好皮袄都没能入你眼,还是对佳人送的东西更珍惜些。”
“王上玩笑了。”陆青淡淡道,“扶林凹及周边的地势图我已绘制完毕,今日王上就可向韩将军尽数展示。”
“好!那走吧!阿兹野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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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色渐晚,韩二他们却还没有回来。我在帐里转来转去到腿软,干脆坐在门帘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进来的时候不觉得,所谓的扶林凹居然会有那么大,能让人“考察”一整天。不过,也许正是这个复杂地形的优势,才让陆青选择这里作为最终的歼敌之所。
据说,赫久族大朗王和英时带着大半的精悍族人叛离后,已经自立门户,更名“大赫”。他为人奸诈狡猾,若是沂国明着和二郎王结盟,这只老狐狸怕是不会露面迎敌。所以作战之所,既要能藏人,又要能发挥连击优势,如何择选就格外重要。
能分析出上面那些,果然我几个月的兵书没有白读啊。
我自嘲完,又一次探头往外望去,除了远处的守卫,依旧半个人影也没有。
趁这个时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陆青道歉解释吧。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有些忐忑。肃玦恶意挑拨是卑鄙,可我也有做错的地方。
这次的事情,让我清楚地明白,自己从前总是一个人自以为是地做决定,但又不能坦然面对陆青,一心躲避,才不清不楚地让肃玦钻了空子。
若不是经历这一遭,恐怕我此刻还沉浸在痛苦的自我感动中,觉得这样对陆青最好吧。事实上,我这个糊涂的家伙,连自己的心都没有看清楚过——只有面对生死的时候,才恍然明白心底无法割舍的感情。
我探手入怀,拿出了那个龙凤琉璃雕塑。这半年多我都不敢好好看它一眼。从前,只当它是回家的寄托,可后来才懂了,它对我意义早就变了。
不是什么子夜族的祭庙,不是什么线索,而是那个惯来清冷疏离的少年,在月辉之下,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忐忑交付出的一颗真心,晶莹剔透、赤诚无瑕。
在想明白的那一瞬,我才做出了真正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