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界线
福全送着我从凤悟殿出来。想起之前离别时,这个小公公真心的不舍,如今能再次见到,我也觉得心中暖暖的。
“郡主,听说圣上准许王爷出宫时带上所有服侍的人进王府。到时,我和六柱,还有王爷府上的多喜公公,大家都能跟着。”福全喜滋滋道。
“那挺好,宫外规矩少,又有同伴。”我真心为他开心,继而若有所思地回道:“司夜现在看上去脾气好了很多。”
“王爷很好。他就是脾气直,从不掩饰喜恶罢了,其实很护着底下人。虽然和郡主不同,但都是难得的好主子。”
“听你这样说,想起第一次在东湖阁遇到他时,也不知道谁,都吓坏了。”我笑道。
“要是知道郡主会那么维护我们,我才不怕呢。”福全嬉笑着说:“就是不知道王爷会把封地选在哪里,若是选在离郡主近的地方多好,我还能时不时的帮您跑个腿。”
“这主意不错。”
福全想到什么,又摇摇头,“不过,也有可能会选在西境。沐悦姐说,王爷还是秋律君的时候,就提起几次想去临近西门的一个小城看一看,好像是叫未田。据说是常宁公主联姻时途径的地方,山清水秀,十分美丽,公主在世时时常说起。”
“未田?”我顿了顿,“所以,司夜是想去那里?”
“王爷什么都没说,沐悦姐提起时,他也没答话,约莫还在思索,毕竟是今后一辈子要住的地方。说起来,王爷一直在宫里生活,也不知道出宫后会不会不习惯,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在乎奢华排场,应该不难适应……”
我听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司夜的脚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直好好练着呢,走路是没什么问题。虽然王爷在外人面前还是很忌讳,但比以前好多了。”
“那样就好。”
“郡主这次会在宫里呆几天?”
“听我爹说,可能会有两天吧,明日我再来见他。”
“那就太好了。不然您这一出宫,下一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了,王爷一直……。”福全边说边抬起头来,忽然盯着前方,脚步一滞,霎时露出惊喜之色,“陆公子……哦,不,陆将军。”
我循着他目光望去,前面果真站着陆青。
他对着一扇紧闭的殿门挺立若松的站着,淡然的侧影,却有清雅的韵致。我偏头去看熟悉的殿门,原来是走到了寒秋殿。
“陆将军。”福全快步小跑上前,打了个招呼。
陆青转过脸来,对他微微一笑,“福全,又见面了。”
福全扭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小的如今在秋律王爷手下做事,之前承蒙郡主和您的照拂了。”
陆青面上没有半点惊讶,温言回道:“是我们多亏了你的照顾才是。现在,又劳烦你送小妹出来。”
福全咧嘴一笑,冲着正走过来的我挤挤眉眼,道:“既然陆将军来接您,那小的先回去了。您明天一定要再来凤悟殿啊。”
知道他是个爱闹的,要是留着指不准还说出什么尴尬的话。我也不多挽留,点头任他去了。
.
“你们忙完了?”许久未单独相处,我半侧着脸对着陆青,扯出一点自然的笑意来。
“嗯,晚上有百官夜宴,圣上繁忙,所以有些事要留到明日处理。今晚我们就留在清凉殿。”
“好。”我点点头,当先一步走着,“其实你不必专门来找我,派个婢女过来说一声就好。”
“小妹。”突然一声轻唤。
我扭过头,瞧见他脸上神情静默,不似平时那般温润从容,没有丝毫笑意,唇线抿成一条缝。
我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不由自主地问道:“怎么?”
“你,真要去云合城?”他凝视着我,微启唇畔,轻声问道。
原来是这事。我目光飘忽,勉强笑笑道:“也许吧。”
“司夜也要去吗?”他眸色一黯,接着问。
我一怔,刚才司夜确实提到,若出宫,可以先陪我去云合城看看……
说不上为什么,不管是云合城、龙凤祭庙还是子夜族,这些有关回去现代的线索,即使不能明说,但我可以假借梦魇之名和司夜毫不顾虑的讨论。可对着陆青,我心底本能地不想提起一分一毫,就连他问起,也瞬间莫名有点抗拒。
我垂下眼,随口道:“司夜目前还住在宫中。”
“可他现在是王爷,圣上也许诺了封地,以后去哪儿都有一定的自由。”
我默了默,轻声道:“你知道他去除君衔的事情了?”
“今日早上听圣上说起,是因为我的事。”陆青滞了一下,回道:“我欠他一份人情……”
“和你无关,是我欠下的。”我脱口而出打断他,“这份情谊已经太重,所以就算我想去云合城看看,也不想再给他多添麻烦。”
陆青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望着虚无,拿脚尖蹭蹭地面,貌似不在意地问道:“陆青哥,你为什么突然问起云合城?”
“我……”陆青半敛眼眸,踟蹰了一下,慢慢说道:“自从那日你收到司夜的信后,我就觉得你似乎有事瞒着我。对我……也和从前不同。”
他果然还是感觉到了——我那份刻意的,想把我和他拉回“正轨”的疏离。
我不知如何回答。原本以为他不明白,有些着急,可如今知道他感受到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轻松,甚至,还有一丝怅然和酸楚。
“还有,你在马车上掉落了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递过来。
我一眼认出,那是用以记载去云合城的出行准备的本子。
“怎么在你这里?”我慌忙一把夺过,口中呼道。
因为秋香并不识字,我又总是随身带着,故而对这本子没有特别留意,想到什么记什么,包括出行准备和线索。谁料今日会到陆青手中!
“你掉在马车上……”他没料到我如此心急,面色一瞬有些迷茫。
“你看过了?”我望着他的眼睛急急问道。
“看了两眼,就、就看到了云合城几字。”陆青眼眸扩大,微张着嘴回道。
真是事与愿违!
原本就是一点一滴都不想让他知晓的事,偏偏这本子还让他捡到,我心中生出莫名的恼意,也不知道是跟谁生气,不由自主恨恨道:“你以后不要乱看我的东西。”说罢,扭头就走。
“小妹!”陆青面色一紧,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生气,但还是跟在身后解释道:“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着他一句示弱的“对不起”,原本的一点恼意,竟然蹭的一声烧成旺盛的怒火。
脑中有个涨红了脸的小人已经对着他开火:明明就是我自己没有保存好,为什么你要揽到自己头上?看就看了,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难道你就不能顺应着我的疏远渐渐回到正确的位置上吗?为什么要让人这么为难?我只应付自己那点暗藏心底的绮思妄想就已经力不从心了!
我顿住脚步,一个念头霎时从心间升起——要不,就在这里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吧!不需要再拿时机和准备做托辞,反正我总也准备不好,干脆就挑明一切,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我的。
一念起,那些一直刻意忽视的东西再无法抑制。
我蓦然转过身,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有件事,我想要跟你说。”
“好。”陆青立即回道,甚至毫不知情地松了一口气。他微微垂下头,瞬也不瞬地望过来,一双澄澈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期盼和……欢喜,似乎我肯再次跟他分享什么,就是一种甘甜。
原本以为蓄足了勇气的我,却在这目光中张口无言,仿佛被迫吞下了一块石头,把要说的话堵在喉间。
这其实是一个早已想清楚的决定——我所要做的事,所要划下的隔阂是为了他的将来好。可即便这样想,我也难逃心中的负疚和痛苦。都怪我……之前太过任性,没有分寸地依赖他,才害得局面变成这样。
我默默咬着唇,眉头紧蹙,心中的恼意和怒气全部化作对自己的自责。
陆青不明所以,只静静凝视着我,面上除了一丝疑惑,更多的,是足以融化人心的暖意。
寂静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只听得到彼此浅浅的呼吸。对视之下,他幽黑的眸潭中,映出了我两点小小的影子。这场景似曾相识……是了,去年在宫中过生辰那日,他送我亲手做的龙凤祭庙时,也是如斯温柔。
龙凤祭庙!心上被猛刺了一下,我蓦然惊醒,眸中思绪变换几许,终于恢复了笃定,我不能再畏缩躲避了,长痛不如短痛,他的感情,是时候要走回正轨了。
我动动嘴唇,好像灵魂飘到了空中,静默看着下面陌生的自己,发出清晰又陌生的声音:“陆青哥,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做亲兄长看待,并未有过其他感情。”
陆青幽黑的瞳仁猛地一缩,面上的温柔还来不及退却。
我喉头一梗,咽了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断续说道:“你也是如此吧?可总有人开玩笑,说……说我们不是亲兄妹,扯到男女之情什么的。我就想……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自己,我们还是早点跟大家说清楚。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刻意疏远你,我们……还有二哥,还能回到从前那样。你说,对吗?”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似乎听不懂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就让我们继续做兄妹吧。”我尽量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极力抑制着胸膛的起伏。但那里像被人用刀从上至下劈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看不见的血在肆意流淌,痛的让人难以呼吸。
这一刀,不止是对陆青的残忍,也是对自己的狠心。
须臾之间,他原本挺拔如松的身躯微颤了一下,直直僵在原地,一双眼眸里似乌云狂暴涡旋,不止息地绞着难以描述的情绪。然后,在我的凝望中,他猛地垂下眼睫,遮掩了眸中的风暴,静默地站着。
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忽然间觉得周身的空气变得冷滞起来。
可以了,就这样吧,足够了!
原来,人欺骗别人的时候,可以伪装得这么冷静。可没人看见时,我却觉得口舌发苦,苦的居然想落泪。
司夜说的没错,我确实太没出息,动不动就想哭。
我努力瞪大眼睛,抑制住眼底的酸涩,匆匆吐出一句:“我,还要去何妃那里……先走了。”说罢,转身想逃。再这样静默下去,我用尽全力的伪装也会溃不成军。
忽然,我的胳膊被一只手用力握住,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旋即被带入一个怀抱。
眼前一黑,我的脸轻轻触碰到一个坚实的胸膛,未及反应,就听到头顶传来了几个用力挤出的字:“我不信。”
这声音不止是从他嘴里发出,更是从他胸腔里发出的,伴随着心脏的跳动,闷闷的,好似呢喃一般的抗争。
这怀抱如此温暖,我无意识地深吸了一口鼻端清爽的气息,像熟悉的习惯。
可下一秒,我从一时的无措中清醒过来,平平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再习惯,这个怀抱也必将不属于我外来者。
“我想,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带着自己都憎恨的残酷语气,张口道:“我们只是兄妹。”
啪嗒,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因为寂静而显得分明。
我循声望去,福全站在那里,惊慌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东西掉了,回来找,又……又掉了。”
说罢,他把地上一样东西往怀里一揣,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个插曲短暂又突然,可身边的陆青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好像不存在一般。
我没有勇气抬头再看他的面容、他的眼睛,迅速扭身,像福全那样,迈着急促的步子匆忙逃开。
我已经做了应该做的,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