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葛生(上)
(一)
葛生葛生,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葛生,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
孟冬的天空,清爽高洁,碧蓝如洗。只不知是风的洗礼,或是云的擦拭。
可是,忧伤怎么洗掉,眼泪如何擦净?大地的血迹,如怒放的秋菊。
葛生有些冷。
白幡在头顶盘旋,黄纸在身旁徘徊。这冷从何来,这白幡、黄纸因何在?
一阵劲风将葛生撞到在地,哒、哒、哒,闲庭信步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葛生没有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身影,他像风一样跑着,撞倒了人,却浑然不知。
葛生挣扎着爬起,感到手中有些异样。他松开拳头,一块云纹墨玉躺在手心,一丝欣喜,钻入心底。
葛生盯了它两眼,确是一动未动。这不是我的,我没有这个东西。是谁的呢?一定是他的,只有他才会有如此贵重之物。
“等一等。”
执拗的风转了一圈,把葛生的喊声打包好,又送了回来。
那身影跑的极快,似一缕青烟,即将消逝。
“没办法了,只好追上去吧。”
葛生更快,身轻似燕,急如闪电,一把抓住那缕青烟,不料用力过猛,狠狠地和那人撞在一起,两人同时栽倒,在杂乱枯草中翻滚起来。
地面的马蹄声突然焦急杂乱起来。
一只玉手出现在葛生眼中。
好像有点熟悉啊,葛生心想,这只手倒真是好看,冰洁胜雪,温如凝脂,柔如垂柳,刚如张弓。
“还不起来吗?”
没等葛生回答,那只手已把他拉了起来。
六名黑甲骑兵将两人紧紧围了起来,那人挥手制止了骑兵的继续逼近。
“没受伤吧?”
那人一脸关切的问。
“没…没有…。”
葛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慌的低下头去,好熟悉的脸,葛生又发呆了。
“没事就好,那我走了。”
“走?等等。”
葛生急道。
那人又转过身来,疑惑的皱着眉头。
“你的东西掉了,我给你送来了,还请收下。”
葛生摊开手掌,露出那块云纹墨玉。
“我的东西?”
那人奇怪的问,一脸不解。
真是个怪人啊,葛生心想,他指了指那人腰间飘荡的断开的丝带。
“那不是系玉的吗?”
那人低头瞅了瞅,突然大笑了起来,良久方歇。
“我是笙戈。”
笙戈并不接玉,好奇的打量着葛生。
“我是葛生。”
葛生挺了挺胸脯,想显得挺拔些,被冷风一激,又哆嗦了回去。
“你怎么追上我的?”
“你跑的并不快!”
“放肆,我们笙戈公子乃是青丘国有名的追锋,连贺兰神驹都有所不及,岂是你能晓得的!”
葛生瞪着周围的骑兵,原来这些是女子,这些马还沁着汗。
“真把它送我?”
笙戈笑着,日月颠倒。
“本是你的,何来送呢。”
“是极,是极。此物予你,会需要的。”
笙戈沉默良久,将一块玉牌递给葛生。
葛生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那么,再见。”
“再见。”
笙戈没再奔跑,慢慢走着,女骑兵排成两纵,跟在后面。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不过阴山,残余的幽光,把影子拉的极长。
葛生笑了,哭着,转过身,把玉牌抛在风里,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玉碎在风里,风携歌远逝。
其歌曰:
长天在上,青丘下方。其命维新,其寿永昌。
黑水环流,阴山阻亢。穆穆文王,于兹作享。
日月恒兮,天命有常。兵锋所向,万邦归降。
(二)
焉支山,本北狄名山,与祁连山并称狄人双壁。祁连,乃狄人之险关;焉支,乃狄人之祖殿。可叹昔日故土,已成青丘国域。
青丘文王,采包山之铁、乌丸之铜,取地狱火以炼之,瓢黑水以猝之,铸五百青釭剑,成五百青锋军。青锋北上,狄人授首,先取祁连,再下焉支,尽驱狄人于旱海。
狄人性强,虽败不屈。三代以来,屡屡作乱,捐躯于祁连、焉支脚下。
青丘国主成王笑谓,祁连白骨堆如雪,焉支凝血红胜火。
葛生站于山巅之上,羽冠歪斜,毛皮褴褛,手脚却还算光鲜亮丽。
相传焉支山血凝不散,故红似火,一见即知乃不实之言,而国主却信以为真。
北风猛如虎,强如北狄勇士也难以抵住,何况葛生。焉支于葛生,非是重游故地,亦非陌生之宇。
狄人乃焉支水育,焉支乃狄人尸成。不愿苟活异地,唯愿死作焉支。狄人之重义轻死,青丘如何懂得。
青丘文王十年,狄人大长老殉难焉支,遗训:文王背义,夺我焉支,灭尔青丘,必我残狄!
焉支啊焉支,何时再见亲人。
泪滴落,风含悲。
青茅离离,松柏萋萋。
葛生凝神盯着那泪珠,自眼中生出,自脸颊滑落,他努力的控制,却难以自禁。
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心中无悲,何来珠泪?
哎,恐怕连镇国法师大召寺监寺大喇嘛也难解此意吧。
罢了,过了焉支,天地广阔,再无妨碍,自是我的逍遥。
“好一个北狄奸细,如何探得我青丘密径,竟寻得此处,还不束手就擒?!”
玉音,黑甲,贺兰神驹。
一丝喜悦,自心底起。
葛生转过身去,笑动那黑水螭龙枪!
树静,风止。
人未动,枪愈亮,笑停歇。
“你如何寻得我来?”
器宇轩昂、雍容华贵如葛生,亦有如此尴尬之时。
“你拿了公子的玉牌,追魂自是寻得来?”
女骑兵踢了踢坐下马,自豪道。
“追魂,好难听的名字。”
“放肆,公子金口赐名,岂是你能贱污的?”
“魂乃无形之物,岂能追得,不如叫追情吧。”
不待女骑兵允许,追魂却是认了,它打着响鼻,喷着热气,伸长舌头,活像一只讨主人疼爱的小狗,哪有半分贺兰烈马的样子。
女骑兵惊呆的忘了制止追魂,慌辩道。
“魂追不得,情又怎追得?”
啊,追情!
“我要追晴儿。”
“晴儿追不得。”
“胡说,世间人,何人追不得!”
“喇嘛说,晴儿如风,无从追得。”
“风又如何,我自快风三分,便能追得。”
螭龙坠地,她彻底呆住了。
风啊,有高贵如玉露金风,有低贱如茅厕阴风,有凶猛如闹海飓风,有温柔如青纱香风,有火热如旱海夏风,有阴冷如阴山晚风…
纵你神姿天成,又何处捕捉记忆中那缕清风!
桃之灼灼,女之婀婀;俟我束冠,载舞载歌。桃之夭夭,女之娜娜;俟子车来,与子合辙。
一只干瘪的手,拂过追魂的刚鬃,伸向黑甲。
“放肆!”不怒自威!如一场冰雨,浇灭葛生沸腾的心。
女骑兵端坐不动,向地虚抓,螭龙入手。
千钧如片羽,举重若轻,功入知境。
葛生被螭龙逼得一步步后退,离她愈退愈远。螭龙凶狠的寒芒,连青丘的精金兽牌都能刺破,何况几件破皮烂革。葛生心知,她真会刺死自己。
“笙戈让你来杀我的吗?”
“公子命我请你回青丘。”
话比螭龙还冰冷,好在不会夺人性命。
“文王遗训,狄人不得入青丘。”
“公子有命,那便足矣。”
“只知公子,不知文王?”
“只知公子,不知其余!”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好一个亲亲公子,羡煞天下人!”
“休得胡言,你走是不走?”
“青丘,离焉支千里之遥,我瘦弱如斯,如何走得?”
“狄人号称摘星探月、勇猛刚烈,怎会有你这般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人呢?有你这般闭月真仙,就有我这般痨病鬼。”
“你待怎地?”
“贺兰神驹高大壮硕,日行千里,你我何不共乘一骑,早一分到青丘,你就能早一分见到你家公子,岂不妙哉!”
“狂徒!你既瘦弱如斯,又怎地一夜之间到了焉支?再要胡搅蛮缠,我先扎你两个窟窿;你若跟不上我,我也扎你两个窟窿。公子没提杀你,可也没说不准伤你!”
贺兰一动,千里无踪。
葛生捕风捉影,奋力疾追。
身后的风儿,是你醉人的清香,是我滚烫的汗水。
(三)
阴山下,敕勒川,天似穹隆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狄人爱山,故多勇烈;青丘爱原,故多柔情。
广平曰原,敕勒川亦名敕勒原,本青丘人祖兴之地。史载,文王作城阴山内,尽迁其族于城中,建国号青丘,青丘自此称雄。
葛生被人押到敕勒原,尚属首次,也是百年来活着看见敕勒原的首个狄人。
历次叛乱被俘押解青丘斩首的狄人,都是夜入青丘,鸡鸣则斩。
相传此乃文王大胜北狄,回师青丘所定。武王曾解释:古有鞭尸之刑,此举乃曝魂之法。鸡鸣之时,地府门关,至夕方开,其间人死魂魄不得入。此时斩之,曝其魂于九阳之下,未待夕时,必灰飞烟灭矣。狄人,乃青丘之死敌,不令其魂飞魄散,青丘难安。
初冬的敕勒原,雪尚未下,仍是深秋景色。放眼望去,草起茅伏,海波荡漾,一片金黄。
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
谈之何易,行之何艰?
女骑兵也不禁被眼前奇景所陶醉。
世界相传,青丘一隅,坐拥四海。四海者,青海、花海、金海、白海也。青海,敕勒原之春也;花海,敕勒原之夏也;金海,敕勒原之秋也;白海,敕勒原之冬也。
阴山万里,不如敕原一尺,文王文王,何以舍此。
条条大路通青丘,路到敕勒皆告绝。
阴山入口,在敕勒原;到了敕勒原,不见阴山口。
葛生望了又望,瞧了又瞧,雾霭蒙蒙,一无所见。
“别费心机了,入阴山,靠贺兰。无贺兰神驹,谁也寻不到山口。你且坐到我身后,我带你入山。”
葛生闻听,喜上眉梢。
女骑兵慧眼识人,哪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警告你,你胆敢碰我一毫,我就切了你的手脚。”
葛生知道贺兰神驹极其高大,但这高大仍出乎他的想象。两人骑在马背上,毫不拥挤,前后留有很大空隙,一把尺余的短匕横在中间,匕有金字,读曰吴晴。
“金海扬波,如狂如痴。有女其姝,共乘一骑。
金海兴涛,如浆如蜜。有女其娈,共彼良时。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就此别去,正堪其宜。”
寒冰封不住你的娇柔,利匕断不了你的情仇,黑甲遮不尽你的明眸!
死,这时这里,不是苦难,而是福气!
短匕刺进身体,葛生抱紧身前的娇躯!
一股大力袭来,将他震飞出去,血洒长空染飞虹。
“狄人重义轻死,就是这般吗?”
虽不见,亦知她此刻娥眉倒竖,气愤至极。
死,仅差一丝,不是她最终收回匕首,葛生早绝气身亡。
血染红了破袍,葛生任如赖狗般瘫倒在地。
狄人宁死于焉支,我只愿死在你怀里。
(四)
葛生睁眼打量着房间,简单、整洁、肃穆,很符合他的审美。
头上束冠盘发,身上锦衣绣带。不雍容却见风度,不奢靡更显神采。
“你醒了。”
笙戈大笑起来。
笙戈公子特立独行,青丘上下众所周知,这次回来似乎成了笑痴,据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一个时辰他都在大笑,只留一个时辰睡觉。
“你高兴则足矣,何苦令天下皆知呢?”
“名倾朝野,掷果盈车,封侯拜相,锦衣玉食,云何不乐?云何不喜?”
葛生干脆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这个傻里傻气的青丘第一公子!
笙戈终于停下了。
没有观众,没有附和,笑久了也是寂寞。
“晴儿。”
“公子有何吩咐。”
准备车驾,折返青丘。
女骑兵进来,出去,吝啬的没看葛生一眼。
原来她叫晴儿,吴晴吗?葛生想叫,终究没发出声来。
车队简单却颇具威势,野外相遇的国人纷纷避让。
贺兰神驹乃是国之重器,骑上贺兰神驹的五百青锋军,就是移动的青丘,是永不折断的利刃,是无锋能摧的坚盾。
贺兰神驹是权势的彰显,是身份的象征,是多少国中贵人梦寐以求的恩赐。
有了他,就能自由出入阴山啊。
六位黑甲骑兵,围列左右,前二后二左一右一。
中间一辆逍遥车,霞光万道,瑞彩千呈,拉车的赫然是贺兰神驹。愚昧、浅薄的国人啊,除了贺兰神驹,哪有马能拉动这辆车呢!
这车从没用过,即使城中贵胄识货的都不多,何况城外的国人呢?
“这车有什么神异呢?”
葛生探身到车厢外,想离车左的骑兵近一些。
他知道她在那。
真是徒劳。
葛生尴尬的坐了回去。
“哈哈哈…”
笙戈又笑了。
“晴儿,你就给他讲一讲吧。”
好在他这次笑的不长。
“是,公子。逍遥车,本是历代国君珍藏至宝。公子神姿天纵,年未及冠,明举轻若重之意,玄功破而后立,成为青丘百年来最年青的破镜高手,成王大喜,取直追武王之意,赐号追锋,赏逍遥车。其车,取西天若木所作。若木,乃承日之神树也,所谓‘日出扶桑路,遥落若木枝’。《经曰》:生昆仑西附西极,其华光赤下照地。文王词曰‘折若木以追日兮,聊逍遥以徜徉’,故得名逍遥车,又名追日车。”
吴晴儿说的明白,却解不开心头疑惑,公子曾说乘此车有失天和,怎么突然就用了呢。
葛生本欲问之,既知之,心却不喜。
“你对我可真好啊。”
“凡你所求,无所不应。”
笙戈的话掷地有声,是许诺,是诱惑?
葛生知道他说到做到,即使让那位晴儿坐到自己身旁,他也会答应。
为了问心无愧?我又是错是对?每个人都是命运的玩偶,又哪那么容易挣脱他的摆弄。
葛生不言,笙戈只得作罢。
阴山,乃青丘之外关;黑水,则青丘之内险。大小黑水自阴山西出,并行而东,至青丘国城东,合而为一,名黑水渡口。渡口之上,水激不可渡;渡口之下,水深不能济。欲渡黑水,唯从渡口乘关雎而渡。《经曰》:黑水上接九天银河,下通黄泉弱水,唯渡口阴阳交泰,利于渡人。关雎,乃天地异鸟也,可通阴阳,人死,寻其声,即可到黄泉。
黑水渡口,乃入青丘唯一路径,商旅行人,昼夜不停。所谓,日犹未出到渡口,待入青丘已月明。朝野第一名公子,自是不必受此苦。
车架未到,当知是笙戈公子归来,人群已自发让出一条宽敞大路。
“扬之水,清如许。公子信来,与子同睡。
扬之水,深如许。公子车来,与子同归。”
黑水拍击之声,人群嘶喊之声,葛兰已分不清。
原来,笙戈公子已隔绝逍遥车内外之声。
车,终归是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