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知愁
重毓不知道被困在这里已有几天了。
暗无天日,渺无人烟,寸草不生。
从地上捧一把黄土,不过一会便消散于空中,随即重新出现在地面上。
青葵城以充斥着一股独属于妖族的异香而闻名,此处空气里却带着股淡淡的鱼腥气,叫人阵阵反胃。
最要命的是,在这里术法无效。
早听秃头说过,青葵虽属下界,凶险程度却丝毫不亚于蛮涯。重毓与颜儒胥方至此处,如今也算是稍稍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
“青葵凶恶异常,咱们初来乍到,小心为上。”
“怕什么?秃头随便几句瞎话你也信。你只需好好做小爷的打手,小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兴许还能给你钓上个风度翩翩的狐狸小哥儿。”
彼时颜儒胥说那话时潇洒自信的模样又在重毓脑海里浮了出来,她紧闭的双眼轻微一颤,拳头又握紧了些。
且不说颜儒胥现在何处,就连她自身是否仍在青葵城都尚未可知。
兴许是个结界……可一丝设界者的气息都感受不到。若是为了杀她,这里除了那股古怪的味道外却别无其他,可见并不是出于这个目的。
重毓闭着眼凝神静气,手边的剑在黑暗中散着极暗的银光。
只不过是一瞬,天光乍泄。
昏浊的残阳普照着大地,但见重毓人影一闪,剑身抹上一层妖冶的晚霞,紧贴着来人的脖颈。
那老婆子浑身一抖,脸上洋溢着惊恐之色,嚎道:“哎呀呀,小姑娘,你做什么呢?”
“呵。”重毓睁开眼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老妪手里攥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亦如那抹了红妆般的长剑,抵在重毓的后颈之上。
“老身不过偶然路过,顺手解了个法,如何惹得你不高兴了?”老婆子又笑嘻嘻起来,灰暗无光的眼里平静如水。“要真算起来,还是老身救了你哩。”
这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道袍,袖子上甚至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一件发着黄的白衣来。她那花白的头发如枯草般附着头皮,皱纹如沟壑般交横在她那丑陋的脸上,几近白色的眼珠子装在眼窟窿里,活像是个从土堆里爬出来的死人。
“你不是妖。”
听重毓这么一说,老婆子顿时大笑,手中的玉簪子也收了回去。
待她笑够了,转而作出神伤的模样来,“人皆唤我灵蚀。老身是六界外的孽畜,没处要的老东西。”
北澜山是真是假尚是一说,可没有人或物能存于六界之外。虽的确断不了这人的来历,满口胡言倒是真的。
重毓神色略微缓和了些,收剑退了半步,“既然如此,那便是小辈误会了。方才一事,还请婆婆海涵。小辈另有它事,便不叨扰婆婆了。”说罢,她朝灵蚀抱了个拳,转身欲走。
这人既然能轻而易举的破了这结界,便不是一般人。结界是否为这老妪所设暂不重要,这人来历不明、族类不清,又长了副高深莫测的模子,动起手来未必会是对手。
所幸目前来看灵蚀并没有想要和重毓动手的意思。
“你那小兄弟,不找了?”老婆子眯着眼睛笑着悠悠问。
“十七里外,凉风栈。”
话音一落,她那佝偻如腐尸的身躯便消失了个干净。异香混杂着鱼腥味瞬而充斥了重毓的鼻腔,她胸口一闷,险些呕吐出来。
秋风瑟瑟而过,吹得枯枝败叶随地飞扬,卷起阵阵尘土。夕阳早已落了大半,天色逐渐变得昏沉起来。光秃秃的树枝子轻轻晃着它的身躯,地上的影子长而扭曲的延伸,寂寥而萧瑟。
老马长嘶,铁蹄踏着地奔腾而去。
原是本着无处可去便游历天涯的心思,如今发现江湖却也不比战场简单多少。想来也是因为云河王草木皆兵,不过是稍有功绩便急着将重毓隐退下来,生怕有朝一日她起兵造反夺了他的王位。
始初定着去栊河城看看溪苏花儿,临出发时素来随性的颜儒胥却突然提出想来青葵。想着他向来无欲无求的样子,又低估了青葵的险恶,重毓倒也未想着安危便应了下来。
明月初上,月色皎皎,犹如巨大的金色蝉翼覆在青石板上。
一幢幢高大奢华的建筑巍然立于长街两侧,一直延伸至远方拐角处汇成一点。旧红的灯笼间或没精打采的亮着路,道上只立着一个一身玄青色男子打扮的女子和一匹栗色的驽马。
楼上的木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凉风栈”。
原是家华贵得有些离谱的酒栈。
错综复杂的楼阁高达数层。层层玉瓦在夜色里透着温润诱人的淡淡光芒,飞檐上坠着光彩夺人的琉璃花灯,映着黑暗里稍显暗沉的赤色石墙。当下正是寻常酒栈来客正盛的时候,这处大门却紧闭着,似乎早已打了烊。
重毓蹲着身子从台阶上抹下一块青苔来,一旁的栗马倦得抬了抬蹄子在地上踢跶着,周围静得出奇。
门开得突然,静得没有声响。
“公子?”娇俏的童声软绵绵的响起,像极了一条冰冷滑腻的竹叶青。
一双小而纤细的素手轻搭着门栓,来人害羞般探出个上半身。但见这少女穿着一件上头绣着白枝丫的浅桃色襦衣,梳着俏人的双丫髻,十四五岁的模样。温和的烛光映着她的脸颊,粉唇浅缀着艳丽的胭脂,一双灵动狡黠的桃花眼殷切地看着重毓,笑时好像展出一排白玉来。
这妮子神情带着些许怪异的妩媚。重毓红着脸垂下眸子,略退了半步,和马儿并立,窘迫的咳了一声。
难道此处不是酒栈?
虽说颜儒胥这人平日里痴着圣贤书,畜生起来浪荡公子哥儿却也比不及他。可初来乍到,难道这泼才这般时日便摸清楚了位置?又或许是为人所骗,脑子一混给诱到这儿了……
“佛如眼拙了。”竹叶青认出她是个女子来,轻笑了一声,“这位姐姐,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重毓抹了抹鼻子,道:“找人。”
似是已盼了许久般,这妮子嘴角一扯,先前近乎谄媚般笑脸瞬间消失了。她变戏法般换了个脸色,白眼一翻,扭着身子走出门来,没好气地问:“颜儒胥?”
“正是。”
妮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斜倚着石壁懒洋洋的打量着重毓,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来。
“那瞎子说你生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我看你到我这儿来就是做个小二也拉了店脸面。”说着,她瞄见了重毓背后的剑,眼中复放出神采来,“你果真会武?”
莫名其妙被数落了一番,重毓不禁有些汗颜。听得她这般问,重毓摇头道:“花架子罢了。”也不知道颜儒胥跟她扯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如今她倒是有种自己窜进了狼窝的感觉。
“啧。”妮子不满的撇了撇嘴,又看了会重毓几眼,才又道:“拉着你那牲畜进来吧。”
进去之后,重毓方发现里边又是一番天地。
碧瓦朱檐、飞阁流丹之景更甚于前,虽所用砖瓦不及帝宫珍贵,论起精细却不是尚可媲之的。
毕竟是个小丫头,她见重毓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立马便神气起来,而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了。
“我爹是青葵第一商,而我,是青葵第一有钱人的女儿,大名鼎鼎的唐佛如!”
唐佛如又献宝似的指着一丛花来,“看见那边的魏紫、御衣黄了吗?花中极品,价值连城!你可别眼馋偷了去,衙门可会判你重罪。”
“还有那儿……”
……
喋喋不休了一路,从马厩一路念到将重毓送进客房,唐佛如已经从她的宝贝凉风栈讲到了她太奶奶辈的光辉事迹。
兴冲冲的说完她太奶奶是青葵第一绝色、曾经一舞惹得全青葵的公子纷纷上门提亲后,眼看重毓就要熄烛了,唐佛如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据来。
“虽说你只是个卖劳力还债的打手,可我们这儿也不亏待你们,好吃好喝好住的供着。你们卖力干活就是,别想着溜,明早见。”
唐佛如垫着脚拍了拍重毓的肩膀,故作老成般宽慰了几句,春风得意地关上房门走了。
临走时好似还小声念着:“寻常女子怎会生的这般高……”
重毓觉得她傻的可爱,不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突然回想起唐佛如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卖劳力还债,什么打手,什么不亏待……笑容渐渐僵硬,然后她陷入了沉默。
桌上那张按着红指印的字据此刻格外打眼。
字迹金钩铁划俊逸工整,一手好字拿来写了债条。内容重毓不忍心再看,只知大意是颜儒胥在这黑店吃了只全天下仅有一只的绝版天价烤鸭,因付不起银子遂以留栈做伙计为代价慢慢还债。
若是只有他自个儿一人便罢了,颜儒胥这大名旁边偏还方方正正的写着“吾姐重毓”。
共欠万两白银,月俸一两。
“阿嚏!”
凉风栈西厢初的某人此刻睡得正香,忽然打了个大喷嚏来。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鼻子,嘟囔一声翻了个身又睡死过去。
少年不知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