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放风筝
府里新调来了个厨子,手艺做得还不错,所谓做菜讲究的就是色香味三要素,这人一样没占,重阳很满意。
从重阳自荒山野岭回到王都以来,就还没吃过一道合他胃口的菜,原因就在于王都里的厨子们做起菜来太考究,用料太新鲜、调料太合适、火候太适宜,尝起来没特色,难吃。
归根到底,其实重阳也明白并不是那些厨子的错,是他山猪吃不来细糠罢了。
这新来的厨子是二皇子重衢府里不要的,据说重衢大发雷霆赶他出府的时候,还特地追出去问那厨子怎么进的王都,是不是花银子走的后门。
什么厨子配什么人,重阳心想着,一边放下碗筷,打了个极舒服的饱嗝。
“赏,赏今天的刚来的厨子二百两!”
刚调来重阳府中不久的掌事公公眼睛一瞪,颤着胡子恭声道:“殿下,咱们府里这月的月例只有三百两了,这眼下可还在上旬。您看……”
“让你他娘赏就赏,老子用的又不是你娘的棺材本,你心疼个屁。”
公公不急不慢地跪下来磕个头,语气极为平淡:“奴才该死,还请殿下责罚。”
他被调任到这府里已有一月有余,对重阳这些个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早已麻木,好歹至少没打他不是?
重阳抬手指向门口:“滚出去,少碍老子的眼。”
“得嘞,奴才这就滚。”说罢,这公公轻车熟路地躺倒地上,翻滚得又快又标准,简直像是专业的练家子。
重阳刚回来那几天,衣衫褴褛满口乡音,别人以为他是个稀罕宝贝,真觉得他在外边游历十多年如今成了个怎生厉害的人物,天天狗皮膏药地往他身上蹭。
时间久了,那些个趋炎附势的便宜货色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重阳不仅看起来像个乡巴佬,实际上也是个草包。
这些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朝廷大臣们对个废物谄媚得和只狗一样,看来狗专爱吃屎还是很有道理啊。
每到深更半夜,重阳一想到这回事儿就会乐得直捶床。
笑着笑着,他就会无端哭起来。
他爹重启安压根不是因为什么肺痨死的,是被当今王上下药害死的。就连母亲掉进河里溺死,也只不过是一场想要斩尽杀绝的追杀造成的意外罢了。
母亲沉浮在汹涌的河水时左臂已被砍下,嘴里竭力嘶喊着“报仇”“一定要报仇”,一边拼命地挣扎可怎么也敌不过翻腾的河流,直到血把浑浊不清的水流染得通红,血水卷着母亲残缺不全的身子奔驰而去,渐渐消失。
重阳之所以如此清晰的记得,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有个追兵把他从竹篮里抱了出来,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向河里的母亲挥手。
那天,重阳刚好满月。
一出生便记事——寻常人想都不敢想,若是真生了这么一个孩子,恐怕会吓得立马抱去浸猪笼吧。
再后来,重启赵就收了重阳做儿子,过继在王后郑素的名下。
重阳当真是个神童,三个月的时候便会清晰嘹亮的叫父王和母后,六个月开始模糊不清的同人说话,八个月不到就可以满房子的边爬边背书了。
等重阳周岁验定仙根时,发现他不仅仙脉自通,仙根更是千年难遇的极品资质,紧接着专用于验定仙根的东山石大放异彩——天地可鉴,王都里经它验定的人万年来数都数不清,发彩光还是第一次。
自此,重阳天赋异禀、北澜山神君降世的传说就流传开了。
捡了这么个聪明儿子,重启赵得意之余愈发疼爱重阳,每日一空闲下来便催太监去来仪殿把重阳抱来流芳斋,变着花样陪他玩耍。
重阳其实很怕他,越怕便越开怀大笑,笑得眼睛咪成缝哈喇子哇哇流,重启赵看见了也会跟着连连傻笑,然后毫不嫌弃得用袖子擦掉重阳脸上的口水。
重启赵是在做样子吗?重阳蹲在地上用树枝掏蚂蚁窝的时候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流芳斋里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重启赵也一样对他很好,有时还会偷偷从一个小屉子里拿出罐云河少有的糖果给他,一边严肃叮嘱:
“藏好了,别叫你那几个哥哥姐姐瞧见。”
重阳连连点头,抿着嘴乖巧地笑着。
那种糖果好吃得很,是每年空霜节时下界车石的皇帝进贡来的东西,一年下来整个云河也只有八罐,一罐三十六颗。
重启赵分着给了重阳三罐,重阳一共吃了五颗,其余的尽数被二皇子重衢伙同几个膏粱子弟抢去,装那糖果的罐子也被他们摔得稀碎。
二哥恨他分走了父王的关爱。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重阳在王都的处境愈来愈难过,与此同时,重启赵光明磊落、德厚流光的美名也逐渐扬名于云河内外。
不知什么时候起,重启赵政务突然繁忙起来,有时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
重阳没了保护伞,睚眦必报的重衢也愈发猖狂,开始只是推推搡搡,到后来变本加厉,挨打就成了重阳的家常便饭。
有时候郑素看见了也会问他:“阳儿,你又和人打架了?”
“回母后,是二哥指使何小蛋打的儿臣!”
郑素皱着眉头牵强一笑,摸摸他脸上被打肿的鼓包,说:“阳儿,你怎么说话的?人家何小公子自己要打你,你怎能栽到你二哥头上?”
“可是就是——”
“别说了!”郑素嫌恶地推他一把,“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给本宫去佛堂跪上半个时辰反省反省!”
聪慧如他,自那以后重阳就明白了。
在多数小孩子的世界里,尤其是在一个孩子很多的地方,被孤立是一件比一辈子不能吃糖还要恐怖得多的事情,因为它很有可能会因为被一个人的孤立而导致被所有人毫无理由的讨厌。
重阳在王都的短短五年孩童岁月里,深深得理解了这番道理。
除了九姐以外,没有一个人再愿意亲近他。兴许是因为二哥的缘故罢,他从小就是王都里边赫赫有名的恶霸,又是嫡长子,谁敢忤逆他?
八哥是敢的。
那是寒冬腊月的一天。
重衢挨了太傅的批正烦没地撒气,正好碰到重阳一个人在雪地里堆雪人,重衢和野猪看见了兔子似的朝他咧嘴一笑,随后疾步奔来一脚踹翻雪人的脑袋,顺手把重阳揍了顿狠的,打完之后还把他的鞋脱了扔上了屋顶,正打算拍拍手扬长而去,一个雪球就猛地砸到了重衢的脑门上。
“二哥不要脸,天天欺负阿阳,有本事找大哥打去!”重飒冷得直把双手插在袖筒里瑟瑟发抖,鼻子也被冻得红彤彤的。
大哥重礼虽然人老实,但又高又壮,高出只比他小几个月的重衢一个头,宽出他半个身子。
重衢自然不会蠢到去和那傻大个打,拔腿便朝重飒冲杀了过去,脸沉得发黑,像是要吃人似的。重飒朝重衢做了个鬼脸,一阵风般地溜了。
见他们二人跑远了,重阳这才颤颤巍巍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他方才装死装了好久。
重阳双脚光溜溜地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抬头仰望着树枝丫里夹着的那两只鞋。
没过多久,后边传来了一阵越来越近的喘气声,重阳以为是重衢跑回来找他算账了,下意识的抱头蹲下,大喊:“二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书背得头头是道,胆子倒是小得和兔子似的。”那人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呼出一团团白雾来,“在下边等着。”说着,重飒就猴儿般地爬上了树。
那一年,重飒七岁,重阳四岁。
重阳生日的那天,重飒送了他一只风筝,还说等过段时间风和日丽了,就和九姐带他去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好地方教他放风筝。
谁成想没过几天重阳就被带出了王都,出门游历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以后会名留青史。
事实上,重阳刚出王都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带他出宫的师父一掌拍断了仙脉,成了个徒有仙根的废人。
没有仙脉,重阳连三十岁的第一道劫都渡不过去。
“徒儿,莫怪师父,这是王上的意思。”
重阳点点头,懂事地笑了笑。
如今一过就是十三年,重阳仍然不知道那个好地方在哪,也不明白该怎么放风筝。
重阳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