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中雀

兰家村位于西南万峰林间的山坳里，一夜过后，凄厉的咆哮和破骂打破了清晨该有的平静。被吵醒的村民习惯性地埋怨一句‘诶，阿永他媳妇又犯病了’，表达内心的不满。不会过多关注，也不会去留意那个被揍得遍体鳞伤，只穿了一只鞋子便跑出家门的小丫头。小丫头不哭不喊，也不求救，只是盯着坎坷的小路，拼尽全力往前跑。

“汪汪汪---”

恶狗在后边穷追不舍，疯女人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地说：

“大黄，快快---咬死她---咬死她---”

疯女人一边说，一边挥舞桃树枝，抽得噼里啪啦响。而骨瘦如柴的阿永，裸着的上半身到处是树条抽出的血痕，倒在门后头昏迷不醒。不久前他还睡得正沉，听见老婆在院子里不停地喊‘打死你，打死你’，便冲了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

——

此时，一辆又旧又破的摩托车，突突地沿着蜿蜒山道，往村里来。村里的孩子听见突突声，都开心地喊着‘三瘸子回来了’，跑到村子门口，伸长脖子等。三瘸子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每次回来都会给孩子们捎点糖果，并且进村前隔着老远就将喇叭摁得比打雷还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回来了。每每听到喇叭响，孩子们会高兴地鼓掌欢呼，好像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活似地。

但今天不一样，他很低调，没给糖果，甚至都没停下来和孩子们说句话。

“三瘸子，三瘸子---你带糖了吗？”

孩子们追在车屁股后头喊。

事实上三瘸子带了，鼓鼓的两大包，但他不想分给那些孩子。他带回来一个小男孩，穿着体面，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和村里又黑又土的孩子不太一样，说是他外边情人生的儿子。

显然他想把糖留给他的儿子。

——

“三瘸子，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儿子不像你啊---”

每每这时，三瘸子就会习惯性地抡起拳头：

“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

三瘸子是个暴脾气，年轻的时候没少惹事，所以村里人知道他介意之后，也不敢再当着他的面议论。但大家心里清楚得很，三瘸子又黑又丑，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俊的儿子？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三瘸子有了孩子后，整个人都变了。首先是他那乱糟糟的狗窝，他花了三天时间清洗，花了五天时间装修，还费力去外边拖回来二手家具，电视等。电视是个稀罕玩意儿，村里的孩子每到晚上，都会搬着小凳子在他家门口巴巴地盯着，只要看到电视屏幕发出的荧光，就一窝蜂地往里钻。年纪稍小的孩子喜欢看《葫芦娃》，上山放牛的时候也会随口哼哼“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年纪稍大的喜欢看武侠片，有的中毒较深，会乘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把床单裹肩上，扮大侠，然后找块稍高的石头撑开床单从上边跳下来，大喝一声，假装自己轻功过人，天下无敌。

其次是他的暴脾气，人们暗地里都在笑，他在儿子面前就跟孙子似地，大气儿不敢出。不过村民说的也是事实，他确实太过宠溺那孩子。

——

在孩子的教育方面，三瘸子表现得非常有远见，而且舍得花钱。在别人家的父母都在为一块橡皮擦斤斤计较时，他悄悄给儿子买了最好的英语学习机，还费心去二十公里外的镇上，到处找关系，给儿子报小提琴兴趣班。

他儿子也挺争气，只要有考试，必拿第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奖状贴得满墙都是。

——

萤火虫飞舞的季节，三瘸子见儿子的灯还亮着，以为儿子睡了，忘了关灯，便蹑手捏脚地推开儿子房门，想把灯关了，结果发现儿子坐在桌子边，支着脑袋不知道在写什么。三瘸子对这个自觉努力又优秀的儿子很满意，轻轻合上门，回到卧室，看着满屋子金闪闪的奖状，带着满足的笑容睡了过去。

半夜，他被嗷嗷的声音吵醒。

不用想他也知道，肯定是阿永他媳妇又犯病了。他本来想翻个身，继续睡的，可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儿子---”

他连忙爬起来，冲到儿子屋里，只见房门开着，人却不知去向。他连忙跑下楼，却看到儿子把阿永的女儿拉进家门，并将房门反锁。

“汪汪----”

大黄在屋外边乱叫，整个村子都能听到阿永他媳妇歇斯底里的咒骂声：

“她不是我女儿---我要打死她---她不是我女儿---”

——

老实说，三瘸子看见这一幕，心里不太高兴。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和疯子的女儿扯上关系呢？虽然隔壁家的这个女娃很可怜，但她蓬头垢面、呆头呆脑的模样真的不讨喜。

他儿子看见三瘸子，连忙将女孩护在身后，说：

“爸爸，兰雀今晚住在这里。”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决定的口吻。从未听儿子开口叫爸爸的三瘸子大喜，连忙应道：

“好好---随你---”

——

事实上，三瘸子他儿子，也不是现在才出手帮兰雀。他刚到兰家村的那天晚上，他和兰雀就认识了。当时也是大半夜，他听见窗外有人在拍掌，便趴在还没安玻璃窗的窗台往外看，刚好看到她躲在他家墙角拍蚊子。

【喂，你吵着我了---】他说。

她抬起头往上看，啪地一巴掌拍自己脸上，而后淡然地拨掉蚊子的尸体，什么都没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远。也不知为何，看着她瘦削、沉默的背影，他觉得很难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似地。

没几天，他背着书包去上学时，刚好看到她从隔壁家跑出来。这次她穿了鞋，但辫子只扎了一边，另一边披散着。她从他面前匆匆跑过，跑得飞快，气得那条恶狗满村乱吠。

这时他才知道，她是隔壁家的女儿，叫兰雀。

——

后来有一次，三瘸子去田里干活，他一个人在家，听见隔壁家疯女人又在破骂叫打，连忙跑出去，把要逃走的她拉到家里。他看她紧张地到处看，便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反锁，将抽屉里的糖果全部拿出来。一开始她只是看，不伸手拿，他以为她不知道这东西能吃，正考虑要不要帮她剥的时候，她却忽然抓起糖果往破破的兜里塞，直到兜里装不住了，她还在塞。

【你要是想要，全给你。】

他把糖果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递给她，而后她拎着塑料袋离开了。他放心不下她，跟着她走了一段，才知道她把糖果分给了其它孩子。作为回报，他们允许她和他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可没多久，他们就抛弃了她，去了别处。因为她这只老鹰跑得太快了，总是很容易就捉住了小鸡，而她又不懂得放水，这让其它小朋友很是沮丧。再加上有个小孩在追逐的时候摔倒了，哭了，其他人自然而然就觉得这是她的过错。

——

她一个人站在大树下，呆呆地站着，估计也在纠结，没人陪她玩，她该去哪里。家肯定是不能回的，狗仗人势，会被大黄欺负的。

【兰雀，你会玩剪刀石头布吗？】

他从大树后边走出来，问。

她回头，有些错愕，握着空空黑色塑料袋，愣了许久，才冲他点了点头。

【剪刀石头布---我赢了---换你追我了---】

他拔腿就跑，她飞跑去追，一直追到小溪边，才追上他。他想歇息下，喝口水，可她还想玩，举着拳头杵在他跟前。

【不玩这个了，我们捉鱼吧---】

说着，他转身跳进小溪。

溪水很浅，刚刚没到腰间。

她有些犹豫，在他的多次怂恿下，才鼓起勇气下水。结果一个打滑，栽进水里，呛了几口水后，咳了好一阵，说什么也不肯再下水了。后来他捉了一条小虾，像是寻到宝似地捧到她面前。

而后，她笑了，脏脏的小脸笑开了花。

——

回到家门口，她终于开口了，说：

【你的名字---我想知道---】

【兰空，我叫兰空---】

【下次---捉虾---和我---】

【可以---】

捉虾捉鱼捉蜻蜓，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