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么……那么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后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腹,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么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嚐。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后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么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伙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于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于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后来的活路……」

姑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么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第二章是要报恩的】

半年前。西疆。

天朝与西边部族和小国交界的域外一带,奇特地势造成独特的天候,每每过午时,山上始降云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阳西沉了,风开始刮起,犹能让人冷到齿关直颤,皮肤发青。

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下,夏季大发的水势一下子将她俩吞没。

姜回雪没有徒劳无功去挣扎。

她仅是紧紧拉住小默儿,随水势去带,让身躯适应这左突右冲的推送卷袭,在随波逐流中将头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纳。

湍流从高处往下,随地势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将她们带出多远。

姜回雪只觉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直到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发,揪得她头皮生疼,她神魂一凛,陡地扯回几乎要飘远的意识。

脑子还不太好使,她两臂已用力去抱,发现默儿就在臂弯里,没有分开,她心头更定,头皮却又被扯了一记,一道低沉男嗓随即传出——

「大聪,再贪吃也不能这样,那是头发,不是水草,别乱啃。」

兽类呼噜噜的喷气声在耳畔响起,姜回雪立时感到头皮一松,长发覆面。

她张开双眸,从湿漉漉的发丝缝隙中看去,她与默儿已被水势带到下游河畔,抬高双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双鹰巨峰就在面前。

此时峰脚下似大战方歇,或近或远处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数人遭到活逮、綑绑在一旁,而穿着兵勇制服的年轻汉子们在场上来回忙碌,救治受伤的自己人,并搬运屍身依序摆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脚下奔,闹成一团乱,无人阻挠她逃上鹰嘴崖壁,原来是因官府大阵仗前来剿匪吗?所以老天……老天终于肯开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着,一声粗嗄喷气又喷在她满头湿发上,似颇为不满地使性子。

她拉回视线,心头小惊,因近距离对上一颗黑乎乎的巨大马头。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扬起,带着点无奈。「是。是我误解大聪。你不是贪吃啃人家的头发,而是怕对方会随水流飘走才赶忙出嘴相救,咬着发将人拖上岸。」

「呼噜噜——」喷气加一声重重趵蹄。

「你定要这么跟我较真吗?」叹气。「是。是我错。待正事办完,我再请阁下喝酒总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马又呼噜噜喷气,这次喷得小声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赔礼」了,然后它慢腾腾踱到一边喝水。

紧接着,隔着湿透的发幕映进她眸底的,是两条套在黑色劲装中的长腿,长腿下方是一双套着黑面功夫靴的大脚。

那男子对她道:「姑娘可有受伤?能自行站起吗?」

喉中紧涩,她咬咬唇忽觉难以成句,只能先摇摇头。

他又问:「你怀里的小姑娘,可否放下来让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呜……」

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抑或仅是迷糊哭泣,那细瘦小臂突然反手将她抱紧,脑袋瓜直往她怀里钻,姜回雪浑身一颤,本能地将人搂得更紧。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态充满防备,戒慎恐惧着,怕有谁要来相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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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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