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驾崩
天色将晓,伤重的阜陵王被留在宫中紧急救护,这会儿包扎了伤口,袒胸露着点点血痕的纱布,虽疲惫却毫无睡意。他所有的底细都被江琪揭露了,他的父皇会如何处置他呢?
是他勾结了凉虎禄,也是他有意调离了溧阳王和卢家军,因为他们不走,他无法下手。他故意授意大臣参他与鲜族有关系,让父皇不放心他,绝不会派他出征。只要卢家军一出,凉虎禄和鲜族便不会让他们那么容易回来,损兵折将,白白地做了送死鬼。
不忠于他的军队,他不要。
装扮成宦者进宫的天机阁女方士匆匆而来。
“殿下,少阁主回信了。”
“说。”
“少阁主信上说,血手盟盟主不离乃是南岳圣女与前任齐王萧晾之子。萧晾还是世子之时,曾出使南岳,遇到了圣女,两人私定终身,约定等萧晾归国后前来提亲。怎料,萧晾回国后另娶了他人,而后日日流连男女欢爱,不能自持,南岳圣女认定萧晾负心,与其决裂,却不料已经珠胎暗结。而后几年,萧晾袭位成了齐王,沉迷女色不能自拔,最终在床笫间枉送了性命。人人只道萧晾死于马上风,却不知他身不由己,他的荒唐乃是被凉氏下药所致,不仅肉体情欲炽热,而且智力受损,甚至他的死都是凉氏下毒所为,却被伪装成了马上风,人不知鬼不觉的被抢了王位。”
阜陵王气息微弱,女方士看他闭眼,试探唤道:“殿下?”
“接着说。”
“少阁主说凉氏毒杀萧晾时,萧暄与江氏女情深日久,正打算与心爱之人归隐,但王位在前,萧暄不得不放弃归隐的念头回到齐国。”
“怪不得血手盟要帮她,凉氏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的确如此。当年凉氏怕留有后患,假意传萧晾遗诏,骗南岳圣女和其子胡阿里来齐王宫,打算痛下杀手斩草除根。当中出了岔子,胡阿里被江氏女所救,送出王宫,那时江琪还未出生,但胡阿里发誓要保护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阜陵王喃喃自语,既羡慕又不甘,“一生一世哪里那么容易。她的故事呢?”
她自然是指江琪。
“少阁主不知。少阁主和不离见过几次,但从未见过江琪。只知江琪十年前入鹰鹫山,五年前下山,一直刻意低调,若不是她此次来瑞安闹一场,恐怕天下人还不知她的能耐。”
“等一下!你确定她在鹰鹫山上住过五年?”
“确定。少阁主说不离曾亲口说他想保护的人在鹰鹫山上。殿下不正是十年前入的鹰鹫山,或许殿下曾见过江琪也未可知。殿下,你怎么了?”
烛光映出了阜陵王灰白的脸色,他突然揪紧了锦被,恼恨的甩下床。纱布下新的血迹晕染开来,他好像要哭了。
“殿下,怎么了?”
“滚!”他毫无来由的暴跳如雷。自从遇到了江琪,他发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女方士惶恐的退下,与望京大长公主不期而撞。
后者依然是从前那副了然的神态,捡起掉落的锦被,为阜陵王重新盖好,掖好被角。
“姑祖母……”他抓住她的手,将脸埋在她手心里,像小时候一样。
“熵儿,这是怎么了?”
“我见过江琪的,十年前在鹰鹫山上见过她。我只是忘了,只是没想到是她,我一直以为她来自西南……”他闷闷的说,不愿抬头。
“我当什么呢,你不是早该想到么。你这孩子,那年你从鹰鹫山回来,说见过一个姑娘。我就告诉你,说不定你们早晚还会见,到时候就怕你认不出来。好了,多大点事儿,让它过去吧。”
在大长公主的抚慰下,阜陵王渐渐舒心了不少,他早早失去了母亲,但从大长公主那里得到的爱并不少。
“父皇怎样?”
“你父皇哪,并无大碍。傻孩子,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她一挑眼角别有深意,庆历帝若要追究,阜陵王定然跑不掉。
他攥紧了她的手,水光潋滟的目光带着恳切:“姑祖母,你答应了要救熵儿的。”
她慈爱的笑颜带了保证:“放心,姑祖母说过要陪你争天下的。”
这一承诺,大威的皇位要换人了。
卯时将近,本以为难以入眠的庆历帝却心宽的睡着了。梦里,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事。那一晚,林家满门入宫庆贺皇子的满月,酒酣耳热之际,被他的伏兵杀个措手不及。
也是这样的凌晨,他下旨将林晚剥夺皇后之位,打入冷宫,林晚抱着熟睡的赵熵坦然接旨。父兄被杀、家族被灭,她从头看到尾,最初的哀求和阻拦不及后,她再也没有掉一滴泪。
他没想到,孤傲的她从见到亲族被戮的那一刻,就决意赴死了。
白绫飘啊飘,她自挂白绫上,尸体的影子一甩一甩的,她的儿子安安静静地在榻上睡着……
烛光被挡住了,一个身影来到了他眼前,是晚儿的冤魂找他来了么……
“晚儿……”
庆历帝浑身是汗的惊醒,发现不是鬼影来了,而是床前的人影挡住了蜡光。
望京大长公主的脸有让人心安的作用,祥和宁静。
“姑母?”
“我给陛下送药来了。陛下梦到晚儿了?”
庆历帝遮住眼睛,掩盖内心的愧疚。
“朕不想她死的,朕想保全她的。林家势大,不除不成,大威不能再有第二个江家。朕不让她有子是想和她白首偕老,她不听,偏偏要有儿子……”
“女人哪,总想为自己爱的男人生个孩子。陛下,这不怪晚儿。”
“难道怪朕不成!林氏父子咄咄逼人,皇子初诞,他们就结党满朝文武逼着朕立太子,外戚篡权之心昭然若揭。”
“所以陛下只好假借满月之日封太子之际,出其不意将林氏满门杀戮殆尽。”望京大长公主叹道,“陛下,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但是熵儿恨朕!朕一直以为这孩子仁慈怯懦,今日才知他满腔的恨意要杀光朕的皇子皇孙。”
“陛下,熵儿不恨你,他若恨,如何肯为你偿还心头血。他啊,去了半条命,不知何时能醒过来。造孽啊……”
望京大长公主的伤心传染给了庆历帝,沉默了会儿,他叹息:“这孩子像我。”
“是哪!我养他二十年,他的脾气、性情越看越像陛下。”
这话勾起了庆历帝的内疚:“若非先帝,姑母也不至于这一生孤苦,没有人承欢膝下。朕知道姑母喜欢晚儿,晚儿像姑母年轻的时候。”
想起那个娇俏任性的女子,望京大长公主露出暖融融的笑。
“是像。但晚儿比我命好,她有高祖指婚,有陛下为她着想,有孝顺的好儿子。唯一可惜的是,没机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
“是朕对不住她。”
长公主翻搅药碗的手顿了下,还是开口了:“陛下,该喝药了。”
庆历帝喝了药,觉得睡意再度袭来。“姑母,再陪朕说会儿话。”
“陛下想说什么?”
他问出了盘桓心中四十年的疑问。
“当年,高祖不顾大威江山社稷的安稳,纵容姑母抢夺有妇之夫,不惜杀戚氏而与江泰决裂,是因为嫉妒吗?”
长公主露出苦涩一笑。
“陛下,你这不是明白的很嘛,还要明知故问。高祖爱慕戚氏,自然因爱发狂嫉妒江泰。不仅高祖,全天下的男子都爱慕戚氏,但戚氏独爱江泰。高祖不能明着抢夺臣子妻,只好纵容我去抢江泰,甚至高祖明里暗里送了不少女人给江泰,但无一人能成功引诱江泰。最后,高祖心灰了,只好趁江泰不在京中之时让我骗戚氏入宫,想以她假死之名而把她藏匿宫中,以待将来另择时机再给予名分。”
“但戚氏宁死不从,哪怕高祖以后位相许当面求爱,都被她无情拒绝。高祖盛怒,仍不舍得杀她,可是你母后为了保全后位,故意泄露了戚氏的消息,京城内外议论纷纷。太皇太后为保高祖声名,决定杀戚氏平息祸端,这才引得江泰十万火急返京,不惜担上谋反之名也要入宫救妻,三军将士不平主将之妻被夺,自发逼宫……”
庆历帝的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徒劳试了几次,还是困倦的睁不开,索性闭着眼睛说话。
“高祖这样的明智之君,也有糊涂的时候。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若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高祖不开罪于江泰,大威无此内乱,君臣一心,早就一统天下了。”
“为了美人不管江山,高祖傻啊!还有我二哥,你的叔父靖王,当年的皇太弟,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其风光。可惜一心只想去找戚氏,连大位都不要了。如果不是他爱美人不爱江山,轮不到你继位。”
这样的皇族秘辛,也只有这姑侄俩能随意的闲聊。
“姑母所言极是,所以朕当年不愿步高祖后尘,除林家势在必行,只好对不起晚儿了。”
林晚,这个他年少时并不欣赏的姑娘,却后来者居上,以敢爱敢恨的刁蛮劲儿占据了他的整颗心。她才是他一生所爱,而非年少时山盟海誓的卢氏。
“陛下,不要再自责了,你是一个好皇帝,当年你真心喜欢晚儿,姑母岂能不知。你不让她怀孕是为她好,只要她无子,就可以继续活下去,林家也不会动手。但你不知,女子是愿意拼了性命为所爱之人留下血脉的。说来,晚儿的死我也有责任。晚儿生母早逝,当年她认我做母亲,求我帮她有子。我一时心软,为她请了神医……若不然晚儿定然还好好活着,林家也不会满门抄斩。”
所以,她欠林晚的要还给林晚的儿子。
“姑母,朕对不起晚儿,也对不起卢燕,替朕善待卢氏吧。”
大长公主手指一颤,包养极好的脸上,一道道并不密集的皱纹,此刻却紧紧的蹙在一起。
“陛下……”
“姑母,朕一直不立后,是怕立了后会有嫡子争位,朕不想亏待了熵儿。”
天色亮了,清冷的风穿过一重重锦帐,拂动了长公主的秀发,也吹凉了她脸上的泪水。
“陛下,你是个好父亲。”
“姑母,谢谢你护佑熵儿这么多年。姑母,朕困了。”庆历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可闻,直至无声。
“睡吧,陛下。”
庆历帝的眼皮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大威四十二年,冬,庆历帝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