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大夫人的问题
“九姑娘。”
一个声音叫住了段灵儿。
此时清晨的太阳已经亮了,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正携着玉缸。
转头,只见大夫人的丫鬟站在不远处,脸上毫无波动:“夫人请你过去她厢房。”
段灵儿与段煜对视一眼,刚准备一起走,那丫鬟又道:“七少爷,夫人说请你在外面逛一逛,她想单独与九姑娘说些话。”
段煜一愣,有些不放心道:“我还是与你一起去稳妥些。”
段灵儿轻轻摇了摇头:“哥哥,你在外面等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段煜还是不放心:“那我便在门口等,若大夫人因为大姐姐的事情责罚你,我便去向父亲求救。”
“好。”
大夫人身边的人都是能干的,这小绿石潭的农家院子不知曾住了多少户人家,但自大夫人住进来,这厢房就几乎是焕然一新,沉积的灰尘和味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被褥等用度都是崭新的,是只属于大夫人的东西。
那放置在花架上的青瓷瓶,在此时段灵儿的眼中,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
大夫人雍容地坐在贵妃榻上,看上去是在等段灵儿。
下人们送上了熬好的百合粥,旁边配着四样精致小菜。
段灵儿认出来,那粥与段澜屋子里的一模一样。
大夫人余光看见段灵儿走进屋子,抬起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后并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段灵儿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看着大夫人慢慢吃着。
大夫人不动声色,优雅缓慢,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叫过来的小庶女站在门口,低下的头等候。
等到用完早餐,撤去了贵妃榻上的几案,大夫人漱了口,喝着一盏顾渚紫笋,终于缓缓开口问:“灵姐儿,你的这些手段,是否是跟你生母学的?”
段灵儿心说这些其实都是你教的。
此时却只能硬着头皮:“并无人教小九”
大夫人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声音柔和低宛:“无人所教,便能找准对方软肋一击即中,这种手段若说天生的,谁信呢?”
段灵儿听得大夫人话中的意思,似乎又是要对自己娘亲沈氏下手,顿时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烧灼着,后背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
即使已经过了一世这么久,大夫人给她的心理震慑,却依旧如当初一样。
她在心里拼命地思考着,一边说道:“若说有人教,也是看大姐姐怎么做,我也怎么做便是了……”
“是么?”大夫人唇角微微一扬,眼中却是冰凉的光,“你之前特立独行要生意,揭露苏老二,又开医馆,这些事我都没有去阻挡,甚至让沈随心去掌管扬州段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段灵儿低头,不去看这个自己恨了一辈子的过往旧人,如今这一世重新开始,大夫人还没有得到她,那么大夫人的冷血狠毒,她除了回击,更需要做的是学会躲避。
段灵儿拿出帕子,轻轻地擦了擦额头。
“你紧张吗?”
大夫人扬了扬嘴角。
看着眼前那少女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不知为何,眼前少女的这幅样子,看起来带着些许孩子的天真却也从有些成年人般的倔强。
“紧张。”段灵儿诚实答道。
“你紧张什么呢?小九?自我来到扬州段府,你什么时候紧张过?”大夫人拿起手边的玉如意:“回答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放纵你这个庶女吗?”
段灵儿盯着脚下石板上的一滴墨迹:“小九不知。”
大夫人缓缓地笑了,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其实你知道,我之所以一直放纵你,看你僭越身份胡作非为,不过是要观察你,你是否值得我细心栽培,是否值得我当做嫡出女一样,给你身份和荣华。”
这一句话在段灵儿耳边响起,如同雷霆震怒,她想起前世的种种,不觉得浑身一震。
这话如同剑风,剑风嘶嘶,剑光如匹,这利刃向段灵儿一转,她的命运,九房的命运,似乎顷刻间便要被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段灵儿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第三角度看上去,会自热而然地以为,是在激动。
大夫人对段灵儿的这副样子感到满意,语气很温柔:
“那么你愿意吗?你是否愿意如段筱一样,认我做你母亲?”
段灵儿慢慢跪倒在地,向着面前的大夫人磕下一个头:“大夫人本就是段府儿女的母亲。”
大夫人面色一顿,同时冷笑一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愿意与我同去京城,做那个支持我,帮助我,敬爱我并能如为了九房一样,也为了大房荣耀同样肝脑涂地的嫡女?你若愿意,我会将你与澜儿,湘儿一样,看做自己亲生的孩子对待。”
段灵儿的心沉下去,她低着头想了半晌,又向她深深一拜,抬起头:“女子生育如过鬼门关,自己过命生下的孩子,与从她人那里过来追求荣华的孩子,永远都不可能端平。灵儿有生母,她拼了性命生下灵儿,又细心抚养给予慈爱,灵儿不会认她人做生母。即使有一天生母不在世了,灵儿也不会认她人为母。”
“好,很好。”
几句话下来,二人都话带机锋,每句话都能深究出话中之意。
大夫人知道段灵儿的意思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看着段灵儿轻蔑地如俯视一只蝼蚁:“你果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低贱种,这样的人我也不必留在身边。庶子女设计暗害嫡子女,按大周律例,只要证据确凿,报官后就是你们父亲也保不住你们。虽然澜儿现在没有什么事情,但我只需要先责罚于她,将她好好打一顿,如何将跟着她的那个丫鬟打死。接着再去告是你们兄妹暗自设计陷害无辜嫡姐导致嫡姐被罚,丫鬟丧命,那你们这罪名,便坐实了。”
段灵儿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大夫人的性子她是明白的,为了铲除异己,即使是牺牲自己的人,也是在所不惜。
“庶子女害嫡子女在大周律例里,自然是要打板子打到脊梁折断,四肢不能再动弹的。”段灵儿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她,“将我们兄妹打死打残十分容易,但大姐姐与柳公子月下密会,他二人追杀看到不堪一幕的庶兄妹未果,段府大夫人为了替女儿遮羞,便打死了丫鬟再栽赃到不是自己生的那对可怜庶出子女身上,这种说法,相较于十岁不到的庶女设计暗害嫡姐,恐怕街头巷尾的婆子无赖,更加愿意相信前一种吧?”
大夫人眯起了眼睛,眸子毒蛇般盯在段灵儿的脸上。
段灵儿听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昨夜我已经放了鸽子,将这件事分享给我的几个伙伴,若是我们兄妹在大夫人强威下不得不进衙门,那么这话我们便在衙门里自己说,若我们去之前已经被您打得半死,那么我的伙伴们便会将故事说给扬州的大街小巷……其实……拿大姐姐一辈子的婚姻幸福与我们这一对庶子女的性命做赌,您赌不起——因为大姐姐,是您最疼爱的亲生骨肉。”
大夫人的目光盯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时窗棂中投过来的阳光下变幻不定。
静默许久,长叹一声,向后微微倒躺在榻上,脸色难看已极却也扬起了嘴角:“小九,你知不知道,你越显得狡猾能干,越是让我不想放手。”
段灵儿俯下身,跪在大夫人面前:“小九不过一根朽木,只想在扬州守着生母和兄长平安活过这一世,小九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也不想攀附富贵,大夫人高看一眼是小九的福气。但不管何时您来问,小九都是不愿意,因为小九要过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不过也请您记住,小九不是任人揉捏放在笼子里的金丝鸟,若大夫人定要将小九捉去,小九必然奋力反抗,若大夫人要夺了九房生路,九房必然与大房玉石俱焚。瓦片碰玉器,到底还是玉器吃亏些。”
大夫人冷冷地看着段灵儿,眼中已经布满了厌恶:“你说你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不想攀附富贵,但这天下人,哪有不为欲望所动之人?不为我所用的,以后难免不成我之害,早日除去才能安枕无忧。”
“大夫人,这世上并不仅仅是有同盟与敌人,还有互不相犯那一种。我生母与父亲已毫无感情所言,扬州离京城更是山高路远,我们这一房不过在此自生自灭罢了……大夫人此时若愿意高抬贵手,我们九房也承若永不与大房相争。”
大夫人沉默不语,端详着段灵儿凝重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的阳光。
大夫人气质雍容华贵,那牡丹一般的高傲里,藏着坚冰的冷。
段灵儿望着她的侧面,似乎又回到了前世自己在京城的日子,那时她看着这张脸始终战战兢兢,满身颤栗,遍体生寒。
如今重新来过,冷汗依旧沁了一脊背。
那高贵的,伪善的,从容的,强硬的模样,是大夫人,也是前世做了太后之后的自己。
自己到底还是最了解自己。
前世的时候,大夫人一手栽培,因此大夫人最了解段灵儿,但同样的,段灵儿也了解大夫人。
段澜的婚姻,段澜这一辈子的幸福,冷酷如大夫人,却也绝不会拿这个做赌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大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依然是熟悉的那张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知道我的软肋,我也知道你的,你既然不愿意,那么便守住你的承诺,若我发现你们九房有一丝一毫不老实,想僭越,我便不通过你父亲,直接除掉你。”
“谢大夫人。”
段灵儿恳切发了声。
“你始终不愿意叫我一声‘母亲’呢……”大夫人缓缓开口:“仿佛你一早就知道,你叫了这个称呼,将迎来什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