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沈府二姑娘】
冬日飘雪,皑皑如羽,覆盖了整个天地,万物凋零,一片沉寂。
河间府衙门的衙役推着板车清扫青石路面的雪,今年比去年要冷上几分,衙役裹紧了自个的棉袄,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手冻得红红的。与刚才在前方街头扫雪时的热闹不同,这条沈河街上,他们全都埋头做事,不敢多话。
一衙役累了,伸手撑起腰肢,抹去额头上的一点落雪,抬头望向前头的匾额,熠熠生辉,上头写着两个字——沈府。
河间沈氏乃晋朝世家大族之一,虽比不过排前头的沛县齐家、兰陵齐家、并州崔家传世五百年的显赫,但在河间这个小地方,沈家可谓是土皇帝,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衙役想起昨日知州领着他们来沈府门口守着,全河间数得上的官家马车停满了门口,更别提里头院落那些他一辈子都不一定见上一次的贵人马车皆错落有致地停放着,连带沈府的下人瞅见他们都有几丝的鄙夷之色,因为沈家家主沈宴,时任礼部尚书,来往皆是京城中的贵人。
听自家表舅的远房表姑的堂姊家的表兄的儿媳妇跟自家婆娘提起过,沈府从建朝以来历经无数代家主的积累,扩建到如今足足占据了整条街,里头的院落装饰金碧辉煌,多宝槅上的稀世珍品数不胜数,府中姑娘和夫人就是天上仙女下凡,穿的衣裳值他们半辈子的嚼用,就连那窗户上挡风的纸,都是他们一辈子未曾见过的。
生在沈家,别说是当公子了,就是当姑娘,只怕也是上辈子积来的福报。
「若是外人得知世家大族沈家两位姑娘家为了一个秀才要死要活,自相残杀,哪还有脸面见他人?」坐在上首的妇人不温不火地抛出了冷冷的话语。
随侍边上的美貌妇人头上戴着朴素的飞蝶银簪,挽着秀美的圆髻,青葱如玉的手指端着茶盅,奉给堂上的端庄妇人,双眸噙着泪光,视线落在脚下,不敢多言一语。
倒是另一个穿着一身艳丽粉色的妇人叽叽喳喳地趁机添油加醋,「二姑娘自小就没了生母,野惯了,前些年遭了罪,府中上下及世家大族都知晓,自是跟夫人无关,倒是三姑娘,在姊姊的教导下还干出了这样的蠢事,到底是夫人太过於宽宥了。」
美妇人一听,立马软着腿跪下,双臂贴在地上,不敢强嘴。
坐在上头的是沈家主母沈三夫人,见两个小妾在打擂台,她懒得说话,只是淡淡地抬了眼皮看向还想再说嘴的三姨娘。
三姨娘是官员送的歌姬,最会看人眼色,梗着脖子,闭了嘴巴。
「好了,三丫头没事就好了。」沈三夫人茶也不喝,站起来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三姨娘摇着腰肢,哼了一声,回了自己的院落。
至於跪着的二姨娘,被身边的小丫头扶着站起来,眼眸闪过一丝寒意,但落在小丫头的脸上却温和可亲,「你去照看二姑娘吧。」
小丫头目送着二姨娘离去的背影,对着手里拿着抹布到处乱抹的谢婆子感慨道:「二姨娘真是好人,二姑娘发了疯把三姑娘推入湖中,自个儿也遭殃了,她却没对二姑娘落井下石。」
可恨她是个命不好的,生生被分配到这儿来。
谢婆子甩开手里的抹布,指了指小丫头的脑袋,叨念道:「只这一两句话就把你收买了?你这个眼皮子浅的贱蹄子!二姑娘的性子就是窝里横的,是不是昨儿她发觉你偷了厨房里的零嘴罚了你,你就怀恨在心?」
小丫头举起双手,摇头分辩,「奴婢不是那样的人!」
「嘴巴抹着蜜,心里涂着毒,二姑娘这儿是冷清破旧,可清净,你若是不乐意待着,早点走。」
见谢婆子转身往外头去,小丫头大呼小叫地喊,「嬷嬷你去哪儿?」
「煎药!」
小丫头看着眼前缺了一条腿的凳子,出气似的踢了一脚,大声指桑骂槐,「就你知道哪里爽快往哪里躲!」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啪嗒一声,似乎是侧间卧房里头传来的响声。
她挪动了两步,探进了一颗小脑袋,只见拔步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拍了拍自个儿的胸脯,哼着小曲儿走了。
躺在拔步床上的人面色苍白,额头上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发臭,细看上头还有几只苍蝇飞舞着。
此人正是沈府的二姑娘沈曦蕴。
沈曦蕴感觉自己好似在睡梦中,又似身处真实的天地间,她坐在一乾净整洁的罗汉榻上,边上摆着矮柜,上头的蛇纹映入眼帘,很是眼熟,她正要伸手去摸时,听得一尖锐的妇人声音由远到近。
那人推开房门,一道刺眼的光射入,她不由得伸出手臂挡住了自个儿的眼睛。
妇人的脸庞足足有一圆盘大,嘴唇厚实,眼角往上吊起,双手胖乎乎,手腕上戴着金镯子,看体型足足有三个沈曦蕴宽。
她愣了一下,「妹妹?」
接着脑海中闪过自己掉入冰湖,以及某日突然被敲晕,醒来竟被关在房内,被一胖子拿着鞭子打,嘴里喊着媳妇儿,笑得嘴角流着哈喇子的画面。
之後是那阴暗的天牢,稻草铺了一地,她的身上没一块好肉,双腿无知觉地摆放在地面上,她挪动着臀往角落里去,与一只足足有巴掌大的黑毛老鼠对上了眼,老鼠瞅了她一会,飞扑上来,她看到那黑影,啊了一声,昏倒了。
「二姊姊。」来人坐在丫鬟擦过的凳子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沈曦蕴骨瘦如柴的身子,一股子尿骚味让她忍不住作呕,「钱太师完了,沈家也完了,不过,看在我们姊妹一场的分上,你才在这儿。」
「你……救了我?」
「是啊,想我们未出阁前结下的梁子多得几箩筐都装不下,如今倒是一笑泯恩仇了。」她站起来,退了一步,「姊姊安心养着,过几日再来看姊姊。」
她话音刚落,沈曦蕴好似又听不清了。她自个儿坐在榻上,看着来人带了些吃食过来,刚要开口,梦境中的场景又换了季节。
已经是夏日的艳阳天,她屋子里的被子换成了凉被。
「姊姊可认识?」
「认识什麽?」
胖妇人斜着眼睛,耐着性子又说了一次,「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府权臣齐子辙,据说还特意派人去天牢中寻姊姊,妹妹倒是不知姊姊何时身後有这样的贵人?」
「齐子辙?」她是听过这个人,只都是在钱太师府中,听着婆母咬牙切齿地骂着这个名字,恨不得啃下几块肉来的,据说他和公公作对,每每都把公公气得差点吐血。
後来她偷偷打听,知道齐子辙是个传奇的人物,沛县齐家家主的私生子,年过十二才寻回祖宅,自小天资超群,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中了秀才,隔年中了举人,两年後恩科特赦中了状元,是从古到今难得的连中三元之才,深得先帝正德皇帝的喜爱,但其人性子内敛,处事手段狠辣老练,据传不好女色好男风,曾为平流民叛乱而屠城,年前正德皇帝薨逝,他手握遗旨,被封为摄政大臣,拥立年幼的皇子登基,之後就对钱太师发难。
这样的死敌,为何要寻她?难道是为了将钱家妇孺赶尽杀绝吗?她不由得打了冷颤。
「不认识。」她正要继续说话时,只见自己突然间坐在轮椅之上,眼前飘着小雪,雪花落在了她的膝盖上,她抬头往後一望,後头还是那个自称妹妹的胖妇人亲自推着她,嘴里笑着——
「姊姊,冬日的雪景太美了,我知姊姊最为喜欢,遥想年幼之时,姊姊为了博得才女美名还作了一首雪景诗。」
「是吗?」沈曦蕴不大记得了。
「姊姊还记得这湖吗?」胖妇人推着沈曦蕴到了湖边。
沈曦蕴望着倒映着自个儿脸盘的湖面,脑海中闪过一两个让她生出不祥预感的画面。
「若不是为了姊姊,我也不会掉入湖中,之後子嗣困难。」胖妇人平日里温和的声音转而带了深刻的恨意。
沈曦蕴反驳道:「不是的,明明是你自个儿掉下去的!」她十指的指甲抓抠着轮椅的扶手,坚硬的木轮椅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她想要伸出无知觉的腿去抠住地上的泥,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