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剧变
毕国锋在离开全胜体育馆后,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张显或许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某个重要的角色,或者他就是凶手,但是所有自己掌握到现在为止都已经断了。刚刚的电话中,常志告诉他,那份张显呕吐物的化验报告已经出来了,里面并不含有周惜家中那种“青梅酒”的成分,只有大量的啤酒和白酒的成分。也就是说,12月18日晚上,张显极有可能真的和他朋友刘赫文,在一起喝了不少的酒。
因为,假如张显并没有和刘赫文见面,而是直接去了1302,那张显的胃里肯定也有周惜喝过的那种青梅酒。可是,如果张显故意没有去喝周惜为他准备的酒,那又该如何呢?假设这些是张显为自己脱罪而设下的诡计,那他为什么不再杀害周惜之后直接溜之大吉,却偏偏要待在现场伪装成尸体的第一发现者呢?金景花园的监控录像已经被破坏,他当时如果选择逃跑的话,没人可以……不对!如果破坏监控的就是张显自己的话,那他不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去留了吗?
究竟是什么让张显觉得,留在现场作为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要比逃离现场置身事外要更好呢?毕国锋的头一阵阵地发疼,感觉再也思考不下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往车窗外吐了一口浓痰,接着拿出储物格中郝立业给他的那包涟河烟,闷头抽了起来。自周惜被杀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可是毕国锋却发现,自己现在却连这个案子的门槛都没有摸到。如果说张显不是杀害周惜的凶手,那真正的凶手究竟会是谁呢?无数种不着边际的猜测扑向毕国锋,他下意识地想起了,现在还在看守所里的何贵,那个人口中所说的“马导”,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确有其人呢?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想法下,难以让他厘清头绪,毕国锋觉得自己越想越乱,越想越复杂,于是干脆不再想了。
不知不觉中,毕国锋的桑塔纳已经来到了涟河大桥附近。今天夜里在涟河上滑冰的人并不多,但是桥的附近却围着不少人。毕国锋远远地就透过车窗,看到一堆香烟发出来的火光。这群游民毕国锋几天前去张显家的时候也看到过,但是他没有办法去确认是不是同一拨人。
毕国锋的车驶过桥头的时候,故意放慢了车速。最后,他假意车胎打滑,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在路边停下了。桥边有一小撮人看到这一幕先是低声议论了一会儿,接着其中一个高个男人抬了抬下巴说:“去看看。”一群人这才不怀好意地围拢了过来。
“怎么了大兄弟?车子抛锚了,要不要帮忙啊?”高个男人弯下腰来对着毕国锋说道。
毕国锋没有回答,只是紧闭着车门看着他。高个男人问了一句之后,没有了继续的动作,回头点了一根烟,然后绕到车的后方去了。这个时候,一个黄头发男人忽然绕到了驾驶室的门边,一边拉着门把手一边问:“大哥下来看车呀!你车坏了,不着急啊?”
毕国锋回头瞪了那人一眼,依旧不吭声。
那黄头发男人见毕国锋瞪他,顿时火气蹿了上来,他一脚踹在车胎上骂道:“看什么看?有种下来练练啊?”
毕国锋觉得自己牙根痒痒的,以为自己的牙疼又要发作,可是耐心等了一会儿,嘴巴里却又消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在车外的小个子脸上游离,脑海中预演着自己的右拳击中他的下颌骨,接着扳过他的手拇指,将手臂卷到后背,随后重重地放倒在地的样子。毕国锋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些烦人的家伙,没准还真的打过张显。
毕国锋不想看到事态继续升级,于是按响警笛,再次发动了汽车,车旁围着的人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惊,接着赶紧让开了身子。有几个坐在发动机盖上的小混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上面跑了下来。毕国锋冷冷一笑,接着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在返回刑警大队的路上,常志给毕国锋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毕国锋,何贵说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毕国锋听到这个消息,感觉有些意外。自己刚刚才想到何贵,这一转眼他就要见自己,事情也太巧合了。
在毕国锋的眼里,何贵曾经有无数个理由可以为自己脱罪,却在对他最有利的时间里,选择在自己面前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疯话。现在提出要和自己见面,不知道又要编造出什么新的故事。想到这里,毕国锋不由地烦躁起来,若精神鉴定专家能够来得快一些的话,自己也就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个人的身上了。对于任何案件,一般时间拖得越久,那么侦破的机会就会越低。毕国锋已经被周惜的案子搅昏了头脑,已经分辨不出这个何贵究竟是像张显那样在有意拖延时间,还是在给他们警方设下一个新的圈套。
与此同时,被关在拘留所里的何贵汗流浃背脸色蜡黄地坐在椅子上。他可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过别人的信任。被关在拘留所里的这一天一夜里,难得让何贵能够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
他幻想着自己的母亲会拖着病体,不远千里来到常麓市来看他,但是一转眼却又胆怯地收起了这个念头。何贵心中默念道:你不要来,千万千万不要来,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能。
何贵把手指插入自己的头发中用力地挠着,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自己母亲慈爱的面容。他眼睛在牢笼的铁栏杆之间的缝隙来来回回地移动着,狭窄的空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自己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就在何贵觉得自己深深陷入无助的惶恐之中时,一名警卫走入拘留所,打开了门上的锁,并低声说道:“你有人要见。”
“是……是谁?”何贵站起身子,脑子一片混乱,是自己心中的祈祷被上帝听到了吗?他的母亲……不,不可能是她,也绝不可以是她!
何贵被警卫戴上手铐,跟着带进了一个小房间内。这个房间比之前的审讯室还要小,唯独不同的,座位从硬座变成了软座。
没过多久,门打开了,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秃顶男人走了进来。何贵以前见过不少秃顶的人,但大多不是老就是矮胖。像眼前这样又高又削瘦的秃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他暗忖: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他要见自己呢?
何贵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的同时,来人也一样在打量着何贵。过了半分钟后,来人这才将自己手中的公文包放在了桌上,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林诚,树林的林,诚实的诚。我想警方应该向你宣读过你的权利,你可以自行聘请一名律师,如果经济状况不足以支持,那么警方将会为你指派一位。而我就是被委托将来为你辩护的律师。”
何贵在被捕的时候,警方自然向他宣读了他的权利。可是当时的何贵被刘如虹的死亡吓得三魂七魄都飞走了,哪里将这些话听到了耳朵里。所以,当林诚与何贵一见到面,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这又是警方设下的新圈套,眼前的这个秃子是由警察假扮,来套他的口供的!
林诚见何贵不说话,也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案子吧。”
“案子……什么案子?”何贵瑟缩着,眼睛不敢直视林诚。
林诚奇怪地看着何贵:“当然是你杀害刘如虹的案子了。”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何贵忽然暴跳起来。
“好好好,你先冷静下来,你先把案发的经过从头到尾向我叙述一遍,行吗?”林诚双手凌空向下压了压,试图让何贵冷静下来。他心中最厌烦的就是在面对每一个委托人时,他们喋喋不休地和自己说着,他们是如何无辜,如何被冤枉的。这样做除了延长自己的工作时间外,根本毫无助益。而何贵一开口就是这通废话,让林诚不由地暗自摇头:看来今天又有的忙了。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信任你?”何贵满腹狐疑地盯着林诚,林诚光秃秃的头顶配上瘦削挺拔的身材,让何贵感觉十分不自在。
林诚拉过椅子坐在何贵的对面:“我已经说了,我是你的委托律师,我将负责这桩案子的诉讼。我想我们现在应该……”
“呵……”何贵一声刺耳的干笑打断了林诚。
“你笑什么?”林诚事前得知警方已经为何贵安排了心理鉴定,所以对于他的古怪行为倒有些心理准备。不过,看着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的干瘦男人莫名地对着自己笑,林诚的心里还是有些毛骨悚然。
“你说谎,你根本不是律师,你是警察,是警察派你来的!”何贵用力一拍桌子,咄咄逼人地盯着林诚,显然对他充满了警惕心理。
林诚听完何贵的话有些茫然,他无法确定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正常人,还是说他就是个疯子。林诚有些想要离开这间房间,但是他的职业素养却强按住他的肉体,迫使他继续按照程序进行下去。林诚告诉自己,嫌疑人即便真的是一个疯子,那也有权利获得自己的帮助。
“我确确实实是一名律师,警方应该在逮捕你的时候向你宣读过公民的权利。你可以自己选择一名律师,如果经济上不支持的话,那么警方将为你免费指派一位。我就是那名被委托负责你的案件的律师。”林诚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的身份,接着从他的公文包里找了一会儿,掏出了自己的律师证递到了何贵面前。
何贵拿过林诚的律师证,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时的他已经慢慢放松下来,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闪烁不定。何贵张了张嘴,心中似乎有说不完的疑惑,但是却又不肯开口和自己面前的林诚说起。
林诚也发觉了何贵正在放下心中的戒备,便趁热打铁地说道:“现在你的处境并不乐观,让我来帮你吧,你能够相信的人就只有我了。”
听到林诚这么说,何贵才想起重新审视自己现在的处境。诚然,他现在犹如掉在河中的求生者,可旁边所有能够抓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而林诚,则像一根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一般。他是来救命的呀!
自从刘如虹死后,这么长时间以来经受的委屈、恐惧、愤怒,一齐涌上何贵心头,争着想要倾吐出去。何贵一把握住林诚的手,眼泪跟着涌了出来:“林律师,你帮帮我,你快帮帮我吧!我现在谁都不相信了,我就只相信你。”
林诚被何贵阴晴不定的情绪搅得心绪不宁,被他忽然握住手,心中也是陡然一惊,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就是来帮你的,你现在把案发的经过从头到尾地和我说一遍好么,不要遗漏任何的细节。”
何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半天才收敛起奔溃的情绪。接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述说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林诚则打开他的录音笔和笔记本,在旁边一边听一边记着笔记,偶尔还会打断何贵问上几句。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诚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一个十足十的大笨蛋。
在何贵把案情的经过完完全全地叙述一遍之后,林诚分析道:“不出意外的话,警方现在应该已经从金如梦的403号房里找到你说的那30万现金。今后在法庭上,警方对半将以这笔钱为切入点对你进行起诉。”
“可……可是那不是真的,那三十万是如虹托我保管的呀。”何贵猛然发现,眼前这个秃顶律师虽然年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但是却透露出不符年龄的沉稳与老练,不由地对他信任加深了几分。
“不管那三十万是不是刘如虹托你保管的,你都要明白现在事情不是你能够掌控的了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闭上嘴巴。今后面对警方的时候,能让我代说的尽力让我来说,不能够再让警方抓到不利的证据。至于你刚才提到的‘马导’这个人,务必在今后的时间里不可以再在警方面前提起。”
“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那个‘马导’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在怎么……”
“你别急。”林诚打断何贵的话,“我从你刚刚的话里知道,那天晚上刘如虹是自杀的,对吧?”
“对……是这样没错。可是,是那个导演……”
“你听我把话说完。”林诚插嘴道,“既然是刘如虹自己跳楼自杀的,你又怎么可以说这件案子有凶手呢?这完完全全是一桩自杀的案子呀。”
“自……自杀的案子。”何贵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林诚摇了摇头心中暗骂笨蛋,接着又说:“你越向警方说凶手是一个叫‘马导’的人,而警方却查不到那个人,或者查到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定那个人的罪。那么警方就越会觉得,你才是杀害刘如虹的真正凶手,你现在所说的还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所编造出来的谎话。”
何贵吃了一惊,他这才幡然醒悟,之前自己在警察面前都说了些什么蠢话。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铐半天不说话,心中已是懊悔不已。正如林诚所说的,刘如虹是自杀死的,虽然元凶是“马导”,但他从头到尾所说的话,和做的事,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自己怎么可以和警方说,杀害刘如虹的人是“马导”呢?
一旁的林诚见何贵已经理解了自己的话,又继续道:“关于周惜还有孙绮丽这两个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周惜我认识,但是孙绮丽我却不认识,怎么?你难道觉得我这两个人是我杀的?”何贵冥冥中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案件的漩涡里,现在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自己。
林诚沉吟片刻才说道:“12月23日以前,你是不是已经到了常麓市?”
“没有。”何贵的回答很简短。
“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吗?”
“也许我住的地方附近的监控有可能会拍到我,然后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还有菜市场的卖菜大妈也可以证明。”何贵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周惜,我在23号之前和她联系过……”
“你先等会儿,你说你23号以前和周惜联系过?”林诚问。
“是联系过,怎么了?”
“也就是说你的手机里还留着和周惜联络的记录对吧?”
“留是留着,不过周惜用的应该是另一个手机,毕竟我和她说的事情毕竟私密。”何贵这个时候暗自赞叹林诚能这么敏锐地发现那么多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不由庆幸他是个秃子。如果不是他思维超群擅用大脑,那么头发也就不会都掉光了。
林诚又问何贵:“你和周惜联系的时候,有没有起过争执?”
“没有,我们其实没说上几句话的。”
“那,你们有没有约定过要见面?”
“那也没有,她只是说要帮我介绍那个‘马导’给我认识,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带着如虹来常麓的。可是在我见到那名导演的时候,他却表现得对我很冷淡,看起来就像没有人介绍过我们一样。”
林诚听到这里眼前一亮,赶紧追问道:“你和那名导演见面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是23号晚上,大概……大概晚上19点左右吧。”何贵仰着头努力思索后说。
林诚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是在周惜被杀以后,你们才见的面。”
“对。”
“那你们后来怎么又会在金如梦酒店遇上呢?”
“这……”何贵一时语塞,“这我就不知道了。”
林诚问:“会不会他事前就已经把你和刘如虹调查清楚了?他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你和刘如虹毁掉?”
听到这句话,何贵的脑海顿时炸了。他回忆起马大头在酒店里和他说的那些话,细细想来不正是如林诚所说的,是事先已经策划好的吗!
就在何贵还没有理清楚头绪之际,林诚又说:“你有没有觉得,周惜死在这个节骨眼上,非常的可疑呢?”
一道霹雳直落何贵的心间,他颤抖着问:“你是说周惜是那名导演……”
林诚点了点头:“看来,你这桩案子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何贵闷哼一声,感觉胸口被一把大锤击中。他万万没想到,刚刚才觉得自己的案子有转机,转眼又牵扯到了另外两桩案子。现在的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引颈受戮的羔羊,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何贵干瞪着双眼对林诚,原本憔悴的脸上显得惶恐不已。他颤巍巍地说:“林律师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呀,我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林诚摆了摆手,神情有些严峻:“从现阶段警方取得的证据来看,其实还不足以支持你是杀害刘如虹的凶手,另外两桩案子与你的牵连也还微乎其微。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我还是有把握帮你脱罪的。今后在警方面前,无论“马导”是否确有其人,你都不能再提到他了。因为这个“马导”的存在既不能为你脱罪,同时也不能将其定罪,反而还会给你带来没有必要的嫌疑。”
何贵愣愣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但是胸中还是忍不住燃起了一腔怒火。这个导演在害得他们到如此境地的情况下,自己竟然只能忍气吞声。可是这份怒火只维持了一会儿,就完全委顿了下去。他现在连自身都难保了,更别说那个不知道人在何处的“马导”了。
林诚看着默不作声的何贵,知道他这时肯定在心里万般诅咒那个“马导”,于是便开解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为你脱罪,其他的东西,你暂时还是不要想,你明白吗?”
何贵听了林诚的话并没有回答,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又岂是林诚能够理解的。在一天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功成名就的门槛。以为那个“马导”就是那个带着他和刘如虹走上星光大道的领路人。可一转眼,李如虹死了,自己跟着锒铛入狱。这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谁又会知道呢?最可气的,是设下这个巨大圈套的始作俑者,却还在逍遥法外。自己完全是在代那个人受罪!
何贵这一生一直试着让别人去相信自己。让母亲相信自己终究能找到办法治好她的病,让王经理相信自己的业绩会上升到水平线之上,让刘如虹相信自己会带着她大红大紫。可是,那些对信任渴望却远没有像今天这样来得激烈。这并不只是因为林诚现在掌握着他的生死,而是他从心里觉得,刘如虹死得不值得。如果要说自己的余生里最无法让他忍受的东西,那么其中一件就是刘如虹的死。他愧对于她,是自己看走了眼,才铸成大错。而另外一件,则是那个导演还活在这个世上。何贵渴望他死,从心底里渴望。
在继续与何贵商谈了半个小时之后,林诚总算把这桩案子的核心部分全部掌握。虽然何贵的遭遇是一出巨大的悲剧,但是却引不起林诚的半分怜悯。他甚至觉得,刘如虹的死有很大一部分的责任来自何贵。
1月2日的这天晚上,律师在离开拘留室的时候,和何贵这样说道:“何先生,警方已经为你安排了精神鉴定,无论结果如何,在这之后的问话里你都要坚持不能提到‘马导’,明白了吗?”
林诚的这番话,是对何贵的精神状态不信任下的保险补充。在看到何贵诚恳答应下来的时候,林诚胸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何贵的眼前在听完这句话的同时,猛然出现了毕国锋的幻影,他发觉自己正一口咬在毕国锋的喉咙上,鲜血汩汩涌入他的嘴中,让他真正的疯狂。原来这个在审讯他时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他的男人,是在骗他。
精神鉴定?这个词何贵发觉是那样的刺耳,自己说了真话,却被当做疯子对待。这种感觉就像人怀疑他是否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逼着他脱下裤子证明。可是当他真的脱下裤子了,大家又说他那男人的象征是假体。
“任你们不相信我吧,我已经不在乎了。”何贵幽幽地自言自语,“在我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毁了那个男人。无论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找出来。”此时的何贵,脑海中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三十分钟之后,何贵向常志提出,他想要见毕国锋。常志先是和他说:“我刚刚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们组长不在。他回来还要一会儿,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也一样。”但是何贵不同意,非吵着要见毕国锋。常志没办法,只好给毕国锋打去了一个电话催他。
原本,常志以为何贵是因为见了律师,受了某些开导之后有认罪的倾向。但事实却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何贵出乎意料地,竟然没有要求让律师陪同他一起见毕国锋。常志心想:拖了这么久,这下这个案子真的越来越往蹊跷的方向走了。
过了没多久,他们还没有盼到毕国锋回来,却来了一个要探视何贵的男人。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肚子浑圆,脸蛋上挂着横肉。西装革履都是昂贵的定制款,贴在他发福的身形上显得很妥帖。神情从进来开始一直都显露着十足的友善,举手投足间也相当有修养。
常志与这个衣冠楚楚的胖子握了握手,提到何贵是取保候审的状态,如果是要探视的话,时间只有15分钟。来人笑眯眯地点头称是,在访客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号。常志伸过头去一看,只见到:王继康三个字。
常志随口问道:“王先生你和嫌疑人是什么关系呢?”
“嗯……”王继康笑了笑,“您这是出于工作的需要,还是个人的兴趣呢?”
“有什么分别吗?”
“有,当然有。”王继康顿时严肃了起来,“如果是出于工作的需要,那我们身为公民自然要予以配合。”
常志双手交叉在胸口,盯着王继康说:“也就是说,若我这个问题是出自个人的话,你就没有必要回答了是吗?”
王继康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没有,哪有这回事,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我都愿意配合的,您看您先抽根烟?”说着王继康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包涟河烟来,抽出一根就往常志的手里塞。
几句话间,常志已经看出王继康是个善于奉迎的人。他把王继康的手按下,接着抬了抬下巴:“这里有监控呢,你这套还是算了吧。”
王继康余光撇过天花板,顿时恍然大悟,顺手就把那根烟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跟着低声说道:“我是何贵的顶头上司,他出了这种事情,公司呢派我来看看他。”
常志点点头说:“把随身物品拿去存一下,等会儿再过一下安检,我会带你去见人的。”
“好的警官,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不知道……”王继康笑眯眯地看着常志,眼睛中闪耀着奇怪的光芒。
“你赶紧问吧。”
“哦,是这样的。我听说常麓市的涟河鱼是出了名鲜美,不知道警官您知不知道,哪几家店比较地道呢?”
常志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这些年的涟河鱼价格不断上升,屡屡打破记录。涟河鱼本身已经不单单只是一种食品而已,更是以一种奢侈品身份存在。即便是常麓市的本地人,也很少有人吃得起。王继康这个外来人,竟然一来就问哪里有吃涟河鱼,可以说是非常财大气粗了。
王继康见常志愣在那里不说话,顿时知道自己问错了人,于是便干笑了两声掩饰他的尴尬:“算我没问。”接着就按常志说的,去存了东西,过安检去了。
在过了重重关卡后,王继康总算在探视室内见到了何贵。而这时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他坐在何贵的面前,皱了皱肥大的鼻子:“可真有你的呀,何贵。”
“王……王经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终于有一个他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何贵感觉自己眼泪几乎已经挤到了眼眶的周围,就要掉落下来。他是来帮我的,对吗?我平日里有没有好好地奉承他?逢年过节有没有短了礼物?何贵的脑子像脱了节一样,变成了一段一段的。
“哼,瞧你现在这副德行,你可真行。”王继康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何贵扶了扶他的眼镜,脑袋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向来害怕王继康,换作平日里的时候,也从来不敢正视王继康的眼睛,这个时犯下这么大的事情,就更加胆怯起来。何贵不免想起了徐上进来找他和刘如虹时说的那些话,心中暗忖:如果那个时候选择听了他的安排,让徐上进去负责如虹,那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
“喂喂喂,你在想什么?”王继康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正在胡思乱想的何贵拉回了现实,“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敢心不在焉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什么处境吗?”
“是是是。”何贵忙不迭地答应着,整个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王继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回得罪的是哪号人物?”
“啊?”
“啧,我每次看见你副蠢样子,我就烦。”王继康从椅子上倏地一下站起身吼道,“你这次麻烦大了,你得罪的可是马导!你明白吗?”
“明白,我当然明白!”何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也跟着吼了回去,“就是那个混蛋害死了如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门外的警卫听到探视室传出的吵闹声,便推来门进来。看到面红耳赤的两人剑拔弩张地看着对方,他敲了敲墙壁提醒道:“别搞小动作,安分点。”
王继康赶忙赔笑:“是是是,不好意思,是我没控制住脾气。”
警卫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何贵:“坐回你座位,听到没有。”
何贵望了警卫一眼,像泄了气的皮球,又软坐到了自己的椅子里。门外的警卫看了看时间说:“你们还有十分钟,抓点紧吧,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随着咣当的一声,探视室的大门又被重新关上了。
屋内的王继康看了看何贵,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过了几分钟后,才又嚅嗫着肥厚的嘴唇说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想些什么呢?人家是你一个小小的经纪人能扳倒的吗?简直是痴人说梦。蚍蜉撼大树的道理,不用我多讲吧?”
何贵瞟了一眼王继康,眼帘低垂,心中充斥着想要冲上去掐死他的欲望。可是他的双手都被铐在了椅子上,根本无法离开这方寸之地半步。何贵颓丧地坐着,心中又一次映现出刘如虹的身影。她死前所发生的一切,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怎么能叫他不恨那个人呢?
王继康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几乎已经看透了何贵现在在想的事情,所以留出了大量的时间让何贵自己去思考。现在何贵之所以还不愿意低头,完全是他对刘如虹的惭愧心理在作祟。只要有一股足够的推力在他的背后推上一下,他就能跨过这一个槛了。
探视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贵脑海中的天平两端不断地滑来滑去,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平衡点。人命、财富、名利这几个名词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但与此同时,刘如虹死前发出的那阵摄人心魂的笑声,仍旧音犹在耳。何贵突然好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回箐里去陪她。如果自己早些放弃追名逐利的念头,那么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终于,像是从极大的挣扎中解脱出来一样,何贵神色痛苦地开口了:“王经理,你说我现在放下这一切,还能回到娱乐圈吗?”
“这个……”王继康有些拿不定主意,何贵既然主动问到这件事,那说明他心里已经动摇。于是便安抚道:“现在你人事部的档案还扣在我那里,暂时是不会把你踢出局的。你只要答应我,出来以后不找马导的麻烦,那从头开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啊……”何贵沉吟片刻后,谨慎地问道,“我能问问,你……收了那个导演多少钱?”
“什么?”王继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你啊,在圈里这么多年,还不懂得权衡利弊吗?我怎么可能受马导的贿赂呢?”
何贵这些倒有些不明白了,他问:“那你干嘛要帮这个混蛋开脱!”
“啧。”王继康又一次对何贵的蠢话表现出了不耐烦,他悄声道,“现在他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以他在娱乐圈里的权势,我们以后与他‘合作’的机会还怕少吗?”
好一条毒计!何贵暗暗咋舌,原来把如虹的死化作了公司挞伐娱乐圈的筹码,才是这群势利小人的最终目的。何贵捂着脑袋,感觉到跌入寒潭的般的刺骨冰冷。这是一笔多么好的交易啊,不仅是如虹,甚至是他还有那个导演,在这些人眼里全部都是天秤上的砝码。他们将撬动杠杆,将最丰厚的利益全部投进自己的口袋。何贵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娱乐圈里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有看清楚弱肉强食、利益至上的道理。
王继康看着何贵痛苦纠结的样子,心中暗自冷笑。除非何贵在警方面前采取鱼死网破的方法把他牵扯进去,否则刘如虹的死现在对马导是不会有影响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何贵也就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应该放下心里愚蠢的报复念头,早点把这桩案子结束掉。
也许是王继康高估了何贵,在探视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何贵依旧没有明确表明他的态度。这让王继康十分窝火,觉得自己来常麓市是在浪费时间。他扯了扯领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心中盼望着,自己这个举动能刺激何贵赶紧做出他的决定。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只要他走出这个房间,那就别想再有见面的可能性了。
何贵深陷的眼眶中透露出无限的疲惫,他在听到王继康起身的声音时,心中跟着咯噔一下。仿佛有样东西轻轻断裂开来,当他急忙要去重新拾起的时候,却再也摸不到了。
“王经理……”
“怎么?”王继康的心里露出一丝欣喜,伸去拉门把手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
只见何贵缓缓抬起头,脸上显出怨毒的神色,他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娘的狗杂种,你们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见到这一幕,王继康没有半分意外,像是读到了预先已经知道结局的剧本一样,他冷笑一声接着凑到何贵的耳边说道:“不知道你妈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不,不对……忘了告诉你,你妈昨天在医院去世了。”
“什么?”何贵瞪大眼睛,血脉偾张,“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
王继康挠了挠下巴,悠然地补充道:“是中风引起的大脑休克,过世的时间就在今天中午,我们把你的事情告诉她之后。”
何贵的眼泪夺眶而出,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告诉她,你明明……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她不能够听到这些!”
王继康厌烦地拿着手帕捂住了口鼻:“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说完,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何贵留在探视室内,疯狂地扯动着手铐,钢铁一寸寸嵌入他的肌肤,仅仅几个来回就刮出了血痕。他想要挣脱手铐对他的禁锢,他要去见他的母亲,他想要履行自己没有答应母亲的承诺,回到箐里去陪她。
“放我出去!畜生……畜生!你们这群畜生、吸血鬼、吃人的鬼……啊,我掐死你,王继康你才是变态,你是妖怪……”何贵疯狂地喊叫着,嘴里胡乱地咒骂着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
门口的警卫见状赶紧冲进房间,一把将他按倒在桌上:“闭嘴,不许闹!听到没有?”
何贵拼命地反抗着,但是即便是将全身的力气发挥出来,却依旧没有半点效用。警卫就这样,压着何贵,直到他把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完,最后完全瘫软在了桌上。
何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无力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连那最后的一丝求生的欲望都随着母亲去世的消息,一并烟消云散。
警卫押着疲软的何贵离开探视室,将他丢回了原来的拘留室。何贵低垂着脑袋,嘴角的涎水缓缓地流向地面,他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发现自己的下体竟然坚挺着。
“来吧,是时候了……”
“谁?”何贵猛地回过头来。
“来吧,是时候了……”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何贵却没有在自己的身后看到任何人。何贵惊恐地瞪着眼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来吧……来吧……”像一首催眠的小曲,萦绕在何贵的耳边。
何贵慢慢站起身来,他的双眼半闭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躺在母亲的膝盖上沉沉入睡的那个场景。整个人人忽然天旋地转,左右摇晃了起来。
“来吧……来吧……”
何贵笑着抚向母亲的脸颊,他轻声回应道:“妈妈,我来了……”
这个夜晚与这个凛冬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漫长,但是对于何贵而言,却短暂得只在几个瞬息后,便就结束了。
在王继康离开常麓市南山区刑警大队15分钟后,毕国锋终于回到了局里。这个时候,天空中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毕国锋一脸疲惫地跑进办公楼里,常志迎面朝着他走了过来,并把手中的一沓资料塞进了他的手中。毕国锋粗粗过目,手里的资料是他前些天让常志帮忙查的,刘畅的个人信息。他没有想到,打印出来竟然会有这么多。
毕国锋将资料丢回自己的办公室桌上后问:“那家伙人呢?”
“在牢里待着呢,刚刚还有个人过来见过他。”常志回答道。
“有人探视?”毕国锋皱起眉头,心想:怎么会这么凑巧,在这个时候来探视。
常志补充道:“是呀,来的人叫王继康,说是何贵的上司。说来也好笑,那人显然是第一次来常麓,可一见面竟然就问我涟河鱼去哪家店吃比较好。”
“哦?我还不知道你也吃过涟河鱼呢。”毕国锋饶有兴趣地说。
“组长你就饶了我吧,我怎么可能吃过啊,就我那工资,吃这东西不得折寿啊。”
“说的也是,我小时候家就住在涟河边上,冬天也会去河上钓鱼。那鱼吃起来……”毕国锋脑海中泛起了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去涟河河边野钓的情景,胸口顿时跟着一酸。
常志看着毕国锋提到涟河鱼,神色都变了,于是赶紧追问:“这涟河鱼真有那么好吃吗?是什么味道啊?”
毕国锋掼了一下常志的脑袋:“去去去,还不是鱼的味道吗?赶紧带我去见何贵吧,这个点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常志嗯了一声,赶紧带着毕国锋朝着何贵的监室走去。但等到两人来到何贵的监室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眼。
何贵的皮带缠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悬挂在监室后墙的窗口下。一条肿胀发紫的舌头斜挂在唇边,那双眼睛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原本就干瘦的身体,吊在那里就像一条脱了水的干肉。
毕国锋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神,直到窗外一声巨大的霹雳响起,这才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常志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毕国锋:“组长,这……”
毕国锋指了指何贵的尸体说:“你刚刚说,他之前见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