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俞菱心气结,明明自己不过是陪着明锦柔过来的,此刻反而被三个人都连带着笑话了一回。但瞧着荀澈的样子,她也不敢再多耽搁,连忙随着明锦柔往外头去。
不过明锦柔真是说到做到,送到了二门,就将俞菱交丢给荀澈,「喏,表哥,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白果这时候早就退得远远的了,俞菱心虽然气得牙痒痒,但也知道越是扭捏矫情越招人笑话,还不如大方地顺着荀澈,索性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而荀澈又在马车下叮嘱了明锦柔几句暂且宽心等等,才跟了上去。
「慧君。」好不容易两人终於重新又单独在一处,荀澈这一声轻唤之中,居然又带了几分淡淡的落寞。
俞菱心原本以为他会死皮赖脸地说些什麽浑话,所以在荀澈上车前都想好了几句应对的言语,谁知他上车放了帘子之後,先是沉默了一刻,随後才这样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迅速想了想,便低声问道:「可是还有什麽事?为了你二叔一家吗?」
荀澈垂了眼,直接与她并肩坐在一侧,自然地去牵了她的手,只是没有说话,半晌之後又叹道:「慧君,你真的觉得我有那样好吗?我到底做过什麽事,旁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
顺着这句话想下去,俞菱心便有些暗暗的心惊。
其实她上辈子并没有机会见到荀家二房的任何人,天旭十三年虽然他们回了京城,十四年的时候,荀家二老爷荀南安还补缺进了工部,做她父亲俞伯晟的同僚。
但到了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荀家二房上下,包括二夫人、二老爷所有的侍妾、姨娘、通房等等,再下头的嫡出、庶出子女,通通都已丧命於荀澈之手。
此事也成为了荀澈生前身後,始终完全无法洗脱的污点。
哪怕到了秦王登基几年之後,想要为荀澈加一份追諡的哀荣,都引发了廷议数日争论,而在荀澈种种罪状之中,最难以辩驳的便是他曾经手刃自己的亲二叔与堂兄弟,又毒杀隔房婶娘与堂姊妹,最後甚至逼死了亲祖母荀老夫人。
外间那些高举孝悌之道的仁义君子们每每议论到此事,简直都恨不得将已故数年的荀澈重新挖出来鞭屍三百、挫骨扬灰。
至於荀家二房到底是如何暗中勾连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从而推动了荀家长房的家破人亡,却没有人关心了。偏偏当年那些夺嫡之事当中,又牵涉到不少天家秘辛与声誉,甚至连新帝都不好解释太多。
想到那时所听到的言语,如今的俞菱心都还会有些气血翻涌。而荀澈要面临着荀家二房即将回京这件事,想来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毕竟荀家二房的种种恶行此时尚未发生,荀澈既不能让他们得逞害了自己的家人再行惩戒,也不好在对方并未犯错之前先出手屠戮二房,否则孝悌礼法也好,律例国法也罢,样样都容不得。
「慎之,」她犹豫着措词,右手也主动搭上了荀澈的手背,轻轻按了按,「那些事情还没发生呢,一切都是有转机的。你素来豁达,想那些做什麽?」
荀澈微微转了腕子,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中,又默了默,才将同样涌上心头的那些前尘往事缓缓压下去,「那时候,我并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所以我必须立刻动手,只是到了两年後,我才偶尔想想,其实荀泽、荀澹,还有荀湘,也许是罪不至死的。」
顿一顿,他又叹道:「但我如今想着,竟也没有几分後悔当时的斩草除根。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吧,不拘读了多少圣贤书,也终究没有秦王殿下那样的仁心。」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松开俞菱心的手,转脸望向左侧的车窗外。
俞菱心也沉默了片刻,这话她当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上辈子荀澈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家破人亡与天翻地覆,无论对敌人有几分狠辣决绝,她也没觉得有什麽不妥当。
可此刻荀澈的意思,竟又深入一层。
静了片刻之後,荀澈仍旧没有回头或再多说,俞菱心看着他这样,心里反而更受不得,不免暗中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挽了荀澈的手臂,「慎之。」
荀澈终於重新转头来望向她,直接回手揽住她的肩。
刚好马车在这时向左转了个弯,在那一点点的倾斜之间,俞菱心顺势就被荀澈完全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两个人的身上其实都有那麽极短的一瞬紧张,前世夫妻三年,今生重逢三月,加在一起都没有过这会儿的亲近接触。
但下一瞬,彷佛一切又是那麽自然。
靠在他臂弯里,俞菱心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麽不好意思,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欢喜与甜蜜,又莫名地好像很踏实。
「慧君。」荀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带了一点低沉,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她,「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俞菱心也斜斜地转过脸,完全向着荀澈,四目相对的距离这样近,彼此的气息都尽在咫尺,对方面孔与眸子里的每一分情意都能看的这样清楚,很自然地,俞菱心柔软的右手就搭在了荀澈的左腕上。
她深深望着荀澈的眼睛,又默了默,右手也在荀澈的手臂上轻轻抚了抚。
荀澈不自觉地将呼吸又放轻了些,在等她的答案。
「慧——嘶……」
一句「慧君」还没能再叫出口,荀澈先被手臂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俊秀眉目也在猝不及防之下抽了抽。
俞菱心这时终於开口,「荀慎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在诳我吗?」
荀澈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手臂上被掐的那一块疼痛还没全散,但眼前人的神色他倒是看清楚了,尤其是俞菱心的右手还在搭在他手臂上,他本能便觉得这丫头大约随时会再来一下,脸上便立刻添了三分讨好的笑意,「娘子,好疼的。」
「真的吗?」俞菱心瞧着他这讨打的样子,简直想再狠狠掐一下,然而荀澈居然将左手主动往前递了递,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地侧目看她,一副明明怕疼得很,却又任君处置的模样,真是让她又想笑又想气。最终她也没能再掐第二下,只是伸手拍了他一把,埋怨道︰「你有什麽话不能正正经经当面说,非拿我当傻子、拿话套着我玩是不是?」
荀澈笑道:「我哪有哄你,那些事我本来就烦心得很,若不与你说,我还能与谁去说。再者,也不过是想听你说几句好话罢了。」
「你烦心归烦心,可有烦心到这个地步?还非要我再讲一回。」俞菱心哼了一声,其实她知道,荀澈今日在晋国公府里那几分看似轻松,里头确实是怀着心事的。明家的事、荀家的事、秦王的事,他看着脸上淡淡的,从容不迫,其实内心好强得紧,什麽都想管。尤其有了上辈子的经历,荀澈今生必然会为这些亲人与挚友殚精竭虑。
到了上车之後的最初一刻,他那些有关二房前尘的慨叹也是真的。
只不过当她挽了他,再见他转过脸的那一刻,俞菱心便立刻知道,荀澈心绪已经好转,随後故作低沉的再度追问,就是演戏了。
荀澈笑道:「这样多的旧事新事叠在一处,我自然是烦心得很,若不得你安慰几句,便撑不下去了。你多讲几句好话,也没有什麽损失吧?」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你有什麽不能好好说?凡是你当面与我提的,我哪一件事驳了你?」
「真的?」荀澈失笑,「那你让我亲一亲可好?」
俞菱心登时脸上一热,立刻转了头,「你,你这是胡说什麽?」
荀澈越发笑个不停,「这头一句大话刚出口,还没落地就反悔了吗?我倒是肯正面提起,你却又不肯依我了。」
俞菱心气得脸上越发热了,明明觉得都是荀澈的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怒道:「我不管,你这是无赖,就是你不对!」
荀澈笑着又去搂她,「好好好,强词夺理的都是我,都是我不对,你说什麽就是什麽,要不然再让你掐两下出气?」
俞菱心与他坐得这样近,哪里能躲得开,小小挣扎了两下,还是叫荀澈重新揽进了怀里。
她恨恨地又在他手臂上按了按,「真的?那我今日给你留个青紫记号也好。」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荀澈哪里会在乎,「娘子请随意,总之最後心疼的还是你。喏,换一只手也使得。」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到底还是舍不得,哪怕是她自己掐的,看着荀澈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就心里跟着抽了一下。
这个家伙怎麽能这麽讨厌,还这麽难对付呢!
马车慢慢地走着,俞菱心经过两次的小小抗争无果之後,最後还是乖乖地窝在了荀澈怀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宫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平素的起居,到诗会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混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不过仗着那莫名的默契,点一点也就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