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己什麽时候说过这话了?
贺锦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後者却只假装没看见。
冷冽听他口中唤的乃是「锦如」,便抬眼朝贺锦如看了一眼,恰逢後者正看向叶轻鸿,见此情形,冷冽目光微微一滞,随即收回,对叶轻鸿拱手也道:「能在此遇见天下第一,更是有幸。」
叶轻鸿也不谦虚,生受了他的赞美。
贺锦如在一旁,问过冷冽的伤势後,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道:「说起来,冷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处?」
听闻此言,冷冽原本就冷然的目光,瞬间又降了些许温度。
叶轻鸿远远地站着,看着好像个没事儿的人,但双眼却将这个细节收入眼中,藏於袖中的拳也微微握起。
冷冽对贺锦如道:「我有事寻你,故而便离了庄,打听之下,才知你正四处寻找万鹤山的所在,便也往这边来了。」顿了顿,垂了眼,「不料却遇上了饮月宫的人,一个不慎,就被他们伤成这样。」
叶轻鸿不言不语地靠在墙边,听到这里紧握的拳松了开来,眉间却微微敛起。
贺锦如连忙问:「什麽事如此要紧,须得你亲自前来?」
冷冽顿了顿,道:「半个月前,饮月宫宫主贺兰冥晟率众离开西域,直逼中原武林……」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了一旁的叶轻鸿,「第一个目标,便是断天门。」
「你说什麽?」饶是叶轻鸿再深藏不露,此刻也无法再淡定,闻言一怔,身子骤然前倾了几分。
他虽然料到贺兰冥晟野心勃勃,却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这麽快就出手了!
冷冽道:「中原武林得了消息,都纷纷集结去往断天门,然而叶门主却谢绝了旁人,只道这是他与贺兰冥晟两人之间的恩怨,不欲将旁人牵扯进去,两人单打独斗一决胜负。」
贺锦如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忙问:「那结果如何?」
冷冽再度看了叶轻鸿一眼,缓声道:「叶门主落败於贺兰冥晟之手,被他带回了饮月宫,断天门群龙无首,武林失了龙头,成了一盘散沙。」说到此,他这才转向贺锦如,道:「所以我才急急出来,寻你回庄,主持大局。」
贺锦如还没说什麽,就看见墙那边的人影一个摇晃,叶轻鸿一手按着胸口,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房间里,季冰清一面用那小勺搅着碗里面的汤药,一面拿眼睛瞪叶轻鸿,口中没好气地道:「两天一头晕,三天一吐血的,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身娇体贵了?」
叶轻鸿知道她是有意扯开话题,缓和一下自己的心境,可是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假装若无其事?
故而他面上并没有多出多少笑意,开了口也是直入主题。
「我打算回断天门,」他顿了一顿,又添了句,「即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用的是肯定而非商榷的语气,故而言下之意,季冰清一听便明白,但她却没有应声。
叶轻鸿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不说话,便徐徐问道:「你给的凝气散解药我没有断过一日,可为什麽……依旧无法调动内力?」
季冰清道:「还差些时日罢了。」
「是吗?」叶轻鸿没有反驳,只是轻笑道:「以你对我的了解,这话我会轻易相信吗?」
季冰清自然知道叶轻鸿是何等精明的人,只是……
她还是选择沉默,只道:「你且好好歇息吧。」
刚准备起身,却看见叶轻鸿忽然抬手,向床边的一把椅子挥出一掌,只听「喀嚓」一声,那椅子断了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
这是一把极为普通的椅子,木料也十分老旧,稍稍练过几年的人一掌挥出,隔空将其震得四分五裂都不在话下,而叶轻鸿显然是调动了七八成的功力,得到的却只是这样的结果。
且他自己的嘴角再一次溢出了丝丝的殷红。
「叶轻鸿,你疯了!」
季冰清几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了护心丸给他服下,又抓了他的手腕搭脉,见内伤并不严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叹道:「你何必如此?」
叶轻鸿低咳了几声,哑声道:「你又何必不告诉我实情?」
季冰清闻言,无可奈何道:「你既然都这麽问了,心中便是已有计较了吧?」
叶轻鸿眼光微微黯淡了几许,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替我解了凝气散,是不是?」
季冰清定定地凝视着他,眼中的神色变换不止,分明昭示着内心的挣扎。
叶轻鸿也不说话,单是无声而固执地同她四目相对。
许久许久,季冰清垂了眼,妥协一般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
徐徐开了口,她低声继续道:「但现在想想,当年父亲临终的时候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我,是打从一开始,便未打算当真死守这个秘密。」
「到底是什麽秘密?」叶轻鸿眯起了双目,缓缓问道。
季冰清没有回答,却道:「你方才问我,是否根本不曾替你解了凝气散,你猜的不假,实则这段时间里,我每日给你服用的汤药,便是凝气散。」
眉目中闪过细微的错愕,随即化作凛然,叶轻鸿带着些许自嘲地笑了一声,道:「难怪我只觉得经脉阻滞之感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我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季冰清抬手抓了他的手臂,握住一处骤然施力,便见叶轻鸿眉间骤然皱起,显然是吃痛的模样。
松了手,季冰清道:「凝气散的极力压制之下,也只能到这样的程度,一旦解了,你可知後果会是如何?」
叶轻鸿敛了眉,不解她话中是何意,但思绪顺着她的话蜿蜒向前延展,似乎隐约又能触碰到若有似无的头绪。
见他如此,季冰清顿了顿,终是道:「这凝气散本就是我父亲所配,其目的并非封住你的武功,而是……阻止你经脉逆行。」
叶轻鸿猛然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耳畔季冰清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来——
「我曾听父亲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经脉异於常人,起初并无异状,然而及至长成一定年岁之後,经脉便会逆行。
「轻则瘫痪,重则七窍流血而亡,这样的人虽然少之又少,但他却亲见过一个。」目光徐徐移动,对上叶轻鸿的双目,「便是你。」
「叶门主很早便发觉了你的异样,於是请我父亲帮忙。父亲钻研多年,这才配下了这凝气散的方子,封住内力的同时,也阻止了经脉逆行。」
季冰清再度顿了顿,道:「这样的情况已是最好,若不习武,安然一生倒也没有妨碍,只不过……」
只不过,在方子问世之前,叶轻鸿已经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奔着武学之路一去不回头了。
即便叶天阑费尽心力想让他走上仕途,入朝为官也好,种田经商也罢,总之远离武林,可他的儿子却偏生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那条路,一走还走出名,成了个天下第一。
有时候造化弄人,便是如此。
季冰清如此想着,而叶轻鸿闻言却有些恍惚,轻轻地敛了敛眉。
他喃喃道:「父亲……为何他从未对我提过此事?」
季冰清没有正面回答,只叹道:「大概真相往往都太残酷了吧。」
叶轻鸿原本心中虽也震撼,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直到听闻她这一句话,整个人忽然狠狠一抖。
他猛地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过去他的父亲是如何坚决地不许他学武,在听闻他跷课偷看门徒练武之後,又是如何严厉地给予惩罚……
过去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他都是满腔的委屈或者怨愤,直至如今,他才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曾以为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其实都是父亲对自己的维护。
而太多的东西,其实也被自己刻意地忽略掉了吧。
比如,在他得意地向父亲展示新学会招式时,在他行走江湖、声震武林的消息传回门里时,当他在那届武林大会中一扫群雄成为天下第一时……
其实父亲向来肃然的眼中,是隐约有着欣慰神色的,只不过他不是个善於言辞的人,喜怒向来不外露,故而这抹欣慰便显得太过淡然。
其实……父亲他也是为自己高兴的吧……
身为武林中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武学上有所造诣,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又有谁会不在自己的儿子成为天下第一的时候,心感喜悦?
可父亲却从未在他的面前表露过。
叶轻鸿过去只觉得父亲对他太过严厉、太过不近人情,却从未站在另一个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直到此刻他才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事实,於父亲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想到此,他有些无力地闭上了双目,久久不语,但微微颤抖的眼睫,以及紧扣着身上被衾的十指,显然昭示着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感情。
季冰清看在眼里,想要说什麽,可张了口,却终究一个字都没吐。
因为她突然发现,这样的事情若是换了自己,大概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吧,更遑论劝慰别人了。
故而只是沉默下来,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