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教头
给玉贞识破,石固山只能停下脚步。
玉贞追上去,绕到他面前,若非被此人劫持过是以记忆深刻,他这副尊容,还真难认出,穿戴打扮与乞丐无异,唯有那一双眼睛,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也说不上凌厉,但特别的有神,一看即知非泛泛之辈。
那次在沈家班玉贞看见他的时候,他是那伙贼人的同伙,玉贞当时还诧异,他是太平军,还去京城准备刺杀祖父,怎么突然来了曹家堡,又沦为贼匪呢?苦于没有机会问他,再次见着,且他再次救了自己,玉贞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去我家里,咱们谈一谈。”
石固山抬手继续吃他的馒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想走,玉贞拦下:“有啊,比如你不是恨透了我么,为何还救我?”
石固山咽下一口馒头,尽量躲着玉贞的目光:“我恨的是乔广元。”
玉贞一笑:“一样的,那是我祖父,我们是一家人,朝廷不是兴株连么,我们可是至亲,即恨我祖父,就该恨我。”
石固山把头微微扬起,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都是铿锵有力:“一人做事一人当,乔广元杀害太平军义士,他该死,但你没杀。”
玉贞觉着不是这么个理儿,不得不替乔广元说项:“可我祖父不杀太平军,太平军就要杀他,总之是你死我活的事,换做是谁,都先自保,我祖父没错。”
石固山突然把手中的馒头往地上使劲一掷,怒气冲天:“他当然有错,他就不该沦为清妖的走狗!”
习武之人,中气十足,嗓门洪亮,引来路人纷纷看向这里。
玉贞看了看地上的白面馒头,浪费就是犯罪,这位脾气也忒大了,连忙嘘了声,趁机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去我家里,我们坐下来说,看到底谁能说过谁,别在街上吵吵嚷嚷,只给人家捡笑话看了。”
石固山哼了声,牛气哄哄的:“去就去,清妖残害百姓,就该斩尽杀绝,可乔广元为虎作伥……”
一回头,见玉贞根本不在他身边,而是往街口出喊了辆出赁的驴车来,然后告诉他:“你坐这个,去曹府。”
石固山看了看驴车,再看看赶车的老者,道:“慢吞吞的,还不如我走路快呢。”
玉贞摊摊手:“随你。”
激将法生效,石固山跟着玉贞来到曹府,前面的厅堂坐了,有丫头过来看茶,他也不喝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石化了似的。
玉贞坐在他对面,看他的神情忍不住笑道:“你这名字谁捉刀取的?”
石固山不知其用意,老实答:“我爹。”
玉贞无限感慨:“令尊一定是在你从小就发现,你长大了一定不会变通,顽固如山石。”
石固山抬眼了下,蜻蜓点水般的,随即又垂下眼皮:“那你可猜错了,我爹是希望我壮的像山一样结实,仕途像山一样稳固,是谓固山。”
玉贞方才不过的打趣他的话,笑他过于固执和倔强,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然知道他的名字蕴含了父母的厚望,叹了声:“可令尊的希望落空了,你瞧你现在这个样子,穷困潦倒,哪里还有仕途可言。”
石固山没吭声,像是被玉贞戳中了软肋。
玉贞瞧着他,试探的小声问:“你,离开太平军了?”
石固山猛地看过来,知道隐瞒无用,这女人贼精贼精的,但没回答,算是默认。
玉贞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就因为你刺杀我祖父没能成功?”
石固山有些自惭形秽的低着头:“是我无能。”
玉贞心道,幸好你无能,否则我现在就没有了可亲可敬的祖父,假意安慰他:“你也别懊恼,是我祖父太厉害了。”
石固山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怫然不悦:“你在取笑我?”
玉贞连忙摇手:“并无,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才多大,我祖父可是有着修行千年的道行,他如果那么容易给人杀了,就不会在朝中屹立不倒几十年,所以你失败的并不可耻。”
大概是说到了石固山的心坎上,他无奈的笑了下:“可天王他们不这样说。”
玉贞立即道:“所以你离开他们是对的。”
石固山摇头:“非是我想离开,而是……”
羞愧低头。
玉贞心道,这是给人家开除了,清理门户了,怪不得他跑到关东来,因为关东没有太平军,想必太平军那位天王撵他走的时候说过这样的狠话:“从此在我眼皮底下消失。”
然后这家伙就听话的在太平军眼皮底下消失了,跑到关东,然后为了糊口,他不得不加入了贼匪一伙,可今天他为何独自出现呢?玉贞好奇,问:“你是来替那些贼人踩盘子的?”
除此,玉贞还想到了其他,但没说。
石固山轻蔑的哼了声:“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初他们可是说只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后来我发现他们连穷苦百姓都抢夺,所以我已经离开他们了。”
果然猜中,玉贞顿时肃然起敬:“你做得对,我想,当初你参加太平军,怀有的就是替天下苍生谋福的心愿,后来你加入那些贼匪,看中的应该也是他们叫嚣的替天行道,所以这样看来,你是个好人,既然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而你又屡次三番的救我,为了报答你,我准备请你做护院教头。”
教头?这可是体面风光的差事,就像请云拂衣做教书先生,这都是物尽所用人尽所用。
石固山眼睛一亮,先高兴了下,可他单纯,但并不傻,知道玉贞这样做是为了帮他,落魄是落魄了,可他跟云拂衣一样,骨子里是高傲的清高的,于是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了。”
玉贞故作吃惊:“我一不是朝廷的人,二不是打家劫舍的贼匪,咱们怎么就道不同了?”
石固山道:“你祖父是乔广元。”
玉贞满腹委屈状:“可方才你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祖父是我祖父,我是我,咱们转瞬就混为一谈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兴出尔反尔。”
石固山这种刚直不阿的男人,唇舌上怎么能是玉贞的对手呢,他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玉贞乘胜追击:“假如你不肯做我的护院教头,那就是因为我祖父从而牵累了我,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虽然没有劫富济贫,但也没做什么恶事,你不肯做我的护院教头,还是因为我祖父的缘故。”
这女人可真是伶牙俐齿,石固山最后在玉贞连珠炮似的质问、诘问中,不得已点了头:“好吧。”
玉贞心花怒放,自己不单单帮了个好人,还有,家里有了这么个功夫高深的教头,自己的也安全了很多,阮致武口口声声做她的保镖,可阮家最近是多事之秋,特别在阮福财出事之后,阮致武经常留在家里陪伴母亲阮秋氏,又听说和他哥哥阮致文在筹谋着东山再起重振阮家呢,所以玉贞是指望不上他了。
于是,这位曾经的太平军将领,做了太平军死对头乔广元孙女的教头,并随着玉贞出出进进,保护玉贞的安全。
世间之事,真的是变幻莫测。
转眼就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整个曹家堡都是喜气洋洋,人们仿佛突然间都立地成佛了,人和人见面,说的都是客气话,一团和气,孩子们满街的跑啊追啊,笑声随着爆竹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当当敲砧板之声,家家剁肉包饺子,家家欢声笑语。
玉贞大早就让人把云拂衣母子三人请了过来,还把玉宛也叫了来,连同麦子,准备几个女人过一个喜气热闹的年。
玉宛来了之后,有些不忍的对玉贞道:“你非得叫我来,大过年的,二娘一个人,岂不孤单可怜。”
玉贞正看着丫头们贴春花贴福字:“没事,我娘有屈世伯陪着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考虑太多,脸上表情很自然。
玉宛却讪讪的:“这,合适么?”
玉贞扭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适合了?我娘一个人,世伯也是一个人,他们凑在一起过年,就像咱们凑在一起过年一样。”
玉宛想说,阮氏是寡妇,屈白臣是单身,怕外面有人说三道四,既然玉贞都说合适,玉宛也就不好多言,更何况,她知道玉贞为何把她叫过来过年,因为她是弃妇,是给男人休掉的女人,坊间觉着,她这种女人,其实也不详,而阮氏差不多也这样觉着,所以她心里很是感激玉贞。
玉贞忽然想起一事,喊正在剪窗花的云拂衣:“姐姐,对联还没写呢。”
云拂衣知道是让她来执笔,她也就没推辞,因写字实在是她的拿手好戏,于是道:“等我剪好这个就写。”
玉贞喊丫头们铺红纸磨墨,云拂衣剪好了窗花放下剪子拿起笔,斟酌:“写什么好呢?”
麦子一手牵着一个云拂衣的小儿女,三人玩的正开心,听了此言,道:“招财了进宝了生意兴隆了,就是这些话,家家户户如此。”
云拂衣看向玉贞:“咱们,是不是写个与众不同的?”
她的意思,她有才,玉贞也不差,写个新鲜的,才不辜负她们的才华。
玉贞道:“正合我心意。”
云拂衣微微一笑:“妹妹你来说,我来写。”
玉贞眯眼想了想,一拍大腿:“有了,你看刚好我们四个一起过年,不如这样些,乔玉贞、曹麦子,丈夫安然而归,云拂衣、乔玉宛,重获如意郎君。”
一番话说得其他人瞠目结舌,而玉宛愣神之后,便是臊得满脸通红,指着玉贞:“四妹你江郎才尽了,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如果这样贴出去,不得了,曹家堡人可有过年的笑话说了。”
麦子一向袒护玉贞,道:“我觉着挺好的,浅显易懂,颇有白居易之风格呢。”
玉宛摇头而叹:“拉倒吧,什么白居易风格,要我说是她疯魔了才对,把自己的名字贴大门上,啧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唯有你乔四小姐能做得出来。”
云拂衣以为玉贞只是说笑呢,就道:“妹妹大才,不亚于蔡文姬李清照,等下会有好的。”
玉贞却非常认真:“为什么门神可以贴大门上,我们的名字就不能贴大门上?”
玉宛笑着虚空中戳了下她:“人家是神,守在门口,防备妖魔鬼怪进门,保护咱们的。”
玉贞道:“不尽然,过年谁家都贴门神,可该出事的照样出事,不是有那么个典故么——”
这个典故很多人知道,从前有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其遇到了难事,于是便去寺庙求拜观音,当他走进寺庙时,发现也有一个人在跪拜观音,后来仔细一看觉得他与观音长得很像,便问:“你是观音吗?”
“是的。”那跪拜观音神像的人说。
“可你为何还要拜自己呢?”那人很是莫名其妙。
“因为我也遇到了难事,”观音笑道,“可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所以,玉贞振振有词:“我把我的名字贴大门上,因为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四个虽然是女人,我男人,为了功名抛下我去了山东,至今连个信儿都不给我,麦子的男人还好些,可当初如果不是麦子自己主动并坚持,他们两个也错过这段姻缘了,二姐的男人最可恶,在乔家出事的时候,二姐着急上火他不安慰,反倒落井下石把二姐休了,云姐姐的男人拈花惹草抛妻弃子,不值得留恋,所以咱们女人要记住,求人不如求己,咱们自己奋发图强,做生意赚钱过好日子,因为那些男人不可靠。”
她说完,云拂衣首先拊掌叫好:“妹妹所言极是。”
玉宛也认同她的观点,可还是犹豫:“四妹真要把咱们的名字贴到大门上?”
玉贞点头:“我这不是说笑,姐姐就按照我说的写。”
云拂衣自打和柳长风和离,整个人也改变了很多,或许清高还在,但性子开朗了很多,且玉贞的成功让她明白,女人只懂相夫教子,只遵循贤妻良母,未必有好下场,所以一挥而就,按照玉贞说的,写好。
玉宛摇头叹息:“一个疯,另个也疯。”
下大雪了,红红的对联红红的福字,在白雪的映射下,更加的鲜艳夺目。
玉贞和云拂衣、玉宛、麦子,站在门口看小子们放爆竹,噼里啪啦声响起,云拂衣连忙把儿女揽到怀中,玉贞等人也捂着耳朵,看那烟气消散在风雪之中,刚想说回去吃饭,忽然见一人大步而来,雪雾模糊了那人的身影,只觉高大魁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