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梦令(上)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栩栩一来不喜欢脂粉味,在个大男人身上闻见更觉不喜,二来听他出言不逊,心里便不大高兴,一直挂着的笑也收了起来。
偏偏这男人似乎不知道自己讨人厌,自顾自说起来:“你这一回来又跑了,小爷我手痒的紧,也没个人打架。”一双桃花眼亮起来,简直水润的吓人。
栩栩可不吃这一套,见苏寻似在琢磨着是否要应战,只想着这样一个如玉有趣的妙人,怎么可以受伤?
脾气一上来,便冲他道:“苏寻身上有旧伤还有寒症,你这是趋虚欺人。还有什么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此地人杰地灵,便是我一个小姑娘,也瞧不上你这脂粉香!”
裴思芮这才转过头来看她,眯着眼睛上下一打量,便摇头道:“五官一团稚气,手上有茧,气血不足,肤色惨白,瘦的和竹竿似的。”又拿扇子遥遥比划了一下,“还没到我胸口高。”
栩栩一张小脸涨的通红,他分明是将她的缺点夸大了!连苏寻也皱了皱眉,他倒看这姑娘很是顺眼。
某人只盯着栩栩涨红的小脸,奇道:“这般喜怒都写在脸上的样子倒是有趣,生气的时候,这眼睛还和我家小妍儿有点像呢!”说着便要伸出扇子去拍她的肩膀,“我看你有点顺眼了。”
他人尚站在门边,扇子却来得极快,眨眼就到她头颈处。栩栩不觉得害怕,只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气愤。
苏寻看不下去,掂起手边的笔就往他腕口一掷,裴思芮手腕漂亮地一翻,扇子仍搭在了栩栩肩上。
却不妨笔在扇子上轻轻一磕,便有墨点无情地落在他雪白的衣服上,顺便染花了银线绣的暗纹,然后又借力飞回了苏寻手中。
裴思芮惨叫一声收回扇子:“这可是我求了小妍儿好久她才给绣的!”
这一掷笔落在栩栩眼里简直神武,也顾不上气了,眉开眼笑道:“苏寻你真厉害!”
这小姑娘的喜怒,都来的太容易了些吧。再看她看向苏寻便亮晶晶的眼睛,依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经验来看,难道:“喂,竟然有小姑娘看上你了?”
苏寻眉头一皱:“别净说些浑话唐突小姑娘。”手中把玩着笔,大有再说还会扔过来的趋势。
栩栩被他说破心事,一时也有点不好意思。听苏寻这么说,心里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觉得奇怪的很。心想着,原来话本上那些别扭的情绪,是真的有的。
裴思芮知道再说讨不了好,便作委屈道:“我们从小认识十多载,好的可以穿一条裤子,你倒帮个刚认识一会的小丫头说话。”然后便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向栩栩道,“我不管,你得给我弄掉这墨点!”
栩栩听他说话便一阵恶寒,到底是谁更幼稚些啊。嘴上却怯怯应道:“好啊。”
苏寻见她眼珠子转来转去,便知道要使坏,不过他也好奇要怎么消除墨点。
栩栩变戏法似的拿出个绿色小瓷瓶,将其中香末兑水摇匀后,轻轻点在墨迹上,然后拿帕子沾了清水盖上。墨迹果然淡了下去,裴思芮却又惨叫了一声,赶忙用扇子挑开帕子。
只见他那白嫩的皮肤上已被烫红了一片,墨点处还有几个小洞。他用扇子指着栩栩,眼框都要红了。
“呐,你只叫我除去墨点,没说我不准破坏衣服呀。你要实在心疼,便拿绣花重新盖过去不就好了?”
“说的轻巧,你可知,在这薄如蝉翼的月光锦上绣花有多难?”伴着一道清冷女声响起的,还有长剑出鞘的声音。
窗外翻进一个身影接过了剑招,苏寻知道邵妍和无影大概还有一番打斗,再加上裴思芮这个惹祸精,这说书是没法听了。又怕误伤了小姑娘,便轻搂了她腰从窗口先离开了。
栩栩正闷闷不乐,感觉他搂自己也高兴不起来。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待落地,她小声看着他说。
“怎么会,他就是欠教训。”这小姑娘腰真细,轻的像没有骨头似的。
“可是那位姑娘看起来很愤怒的样子。”
“你之前也很愤怒不是?”
“那你们就是从京城来的,便可以随便出手伤人么?”
“邵妍只是想和无影切磋一下。裴思芮也最多不过伤心两刻钟,他向来不与女孩子生气的。”苏寻顿了顿,“还有,我没有出手伤人。”
“啊对,对不起。”栩栩急道,“我不是有意把你和他们放一起的。”
苏寻却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把我看成半个家人。”
栩栩却觉得哪里不对:“京城?姓裴?哪个裴?”
“宰相裴越的裴。便是那个京城第一风流公子的裴思芮。”苏寻好笑,这小姑娘都怎么想的,这时候知道害怕得罪了“大人物”了?
“啊……”却听她只惊呼了一声,半晌扭捏道,“你既和他关系要好,又相貌文学武功样样都好,为什么不能有姑娘家喜欢你?”
苏寻忍不住抬手敲敲她额头。“你竟不怕他身份?”
却见小姑娘坚定地摇摇头说:“我信的过你说的话,那他就不会找我麻烦。”
苏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只能略叹口气:“我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好。况且并不常在京中。”
栩栩想到他之前说在军营,也便猜到京中事端复杂,却仍觉得这样好的人,若是没人喜欢,自己岂不是占了个好大的便宜?便又笑眯眯起来。
“我带你去游浣花河!”
摇橹船在浮萍上吱呀作响,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去。
听着栩栩一路细声讲述两岸风景民俗,靠在晃晃悠悠的般壁上,苏寻甚至觉得暖洋洋的有点泛困。
舒适的环境果然容易让人养成惰性,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般有灵气的小姑娘吧。果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若能终老此地,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恍惚间,苏寻竟似看到了头发花白的自己,和个鹤发童颜的老妪,一起半躺在小船上,听着水声悠悠,岁月静好——
突然一个机灵,他怎么可能如此放松警惕!皱眉看向栩栩,便见她正俯身吹熄一柱短香。
脑中还没清醒,手却已袭上她的脉搏。
清澈明亮的杏眼里没有惊慌恐惧,只是不解和些许失措。
他放开她的手,淡淡说道:“在京城这般迷糊,很容易迷失方向。”然后丧失性命。还有,他着实不该对个才认识几个时辰的人如此不设防。或者说,应该时刻保持清醒。
这话说的有些重。
栩栩抿抿唇,还是说:“对不起,但你的身体,非常需要休息。”
终于跟上来的无影恰好见了刚刚一幕,惊出一身冷汗。反正她也见过他了,便十分不客气地说:“顾先生也太不靠谱,你个小姑娘懂些什么。”
苏寻暗道不好,便见那好看的杏眼中迅速泛红聚起雾气,她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让眼泪掉落。
心中倏地一软。
他扭头对无影斥道:“去将那梅树下的金簪子拾起来,然后先回顾先生那边整理,等我回去。”
见无影不情不愿地走了,他揉揉小姑娘柔软的发心。“好了,不哭。我不怪你,也不怪顾先生。”
栩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慌乱地寻帕子要擦,却想起帕子留在邀月楼了,只好接过他递来的一方洁白的棉布帕子。
边擦边哽咽道:“这里是江南,我以为,我都,都熟悉的。你也,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
苏寻怔了怔。“好。”
又颇为头痛地看小姑娘仍抽抽嗒嗒的,还是觉得她笑起来更可爱。不过此时连鼻尖也红红的,像是委屈的小兔子。
“下回你可以和我商量着来。”想了想又道,“既是半个家人,咱们就不要这么见外,你也给我几分面子不哭了,好不好?”
栩栩果然破涕为笑,却道:“若是家人,才顾不得面子要哭呢。”他承认是家人了呢!还好没有因此疏远。
苏寻松了口气。“那我问你,为什么随身带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保护自己呀!不然我若是遇险了,爹爹定要难过的。而且这些都是无害的,只有给那香公子用的是有一点点腐蚀,不过遇水便解了。”
意识到“香公子”说的是裴思芮,苏寻暗暗点头,这小子若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不知道要如何跳脚。
“那支金簪子呢?”
“爹爹不喜欢我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又想得些好玩的事物,便只好托朝昭带来带出了。有些是制香所得,也做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她觉得没什么大错罢,心里虽有些忐忑,却笃定他不会告诉父亲的。
“最后一个问题,特别喜欢玩秋千?”苏寻看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带,像是能捏出朵花来。
这回她却低落下来。“也不是,只是娘亲去后,便没有玩过了。”
本是想让她多说说话,却不小心让她难过起来,苏寻暗骂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笨了,却不知道哄女孩子,本身就是件力气活。
好在栩栩这小姑娘十分好哄,她如何不知这些苏寻大多能猜到,所以,这是在哄她吗?她的心里有些雀跃。
苏寻将顾栩栩这名字念了两遍,又问,“除了栩栩和朝昭,还有什么叠字的名字?”
“这可不告诉你啦,你说是最后一个问题的!”
苏寻一怔,真是个心思细腻又调皮可爱的小丫头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