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轻轻说声再见
8.
萧涛涛告别初眉姐,告别淑娴,告别紫霞;告别还穿着军装,一脸稚气的青宁弟弟,告别鲁迅文学院……
太多的告别,太多的不舍。让她在告别了老师和师母,以及刚刚从外景地赶回家的小毛弟弟。在登上南下的列车,刚刚开始归去的途中,就开始了漫长的想念。
她想念北京湛蓝的天空,雪一般的白云,那大片灿烂的阳光,以及每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这时候萧涛涛感悟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以及所有老师们的苦苦之心了。
要让如此之多的文学爱好者,都集中到这神圣的殿堂,完成他们或许一生都在编织的梦想;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萧涛涛想好了,要写下自己的感悟感戴与感激。
但,感悟感戴与感激是语言所不能涵盖的。
萧涛涛只能轻轻地,轻轻地说声再见。
她相信,在文学这条布满了荆棘,又盛开着花朵的崎岖的漫长的道路上,有缘的人们,是一定会再见面的。
萧涛涛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完成在旅途间已经悉记于心的散文。她给散文题名为:
《我只轻轻说声再见》
她按赵国青老师的要求,赶在春节之前,把文稿寄往北京。
赵国青老师也只是希望萧涛涛能再交上一篇作品。
他没有规定内容,也不可能预见效果。
她本人更加根本没有预见到,就这样一篇几千字的短文,会在所有的文友,甚至包括《人民文学》编辑部.引起那么大的回应。
散文在当月《人民文学》函授版压轴刊登出来。
萧涛涛很快接收到来自各地的文友的来信,仰慕赞赏之情洋溢在那陌生的人们真挚热切的字里行间。
萧涛涛却惦记着大康。
萧涛涛回家后,给大康写过一封信,一直没有回音。
后来跟老师通信,间接得知大康跟老师保持着联系。
知道大康好着,在着;本来是很欣慰的事情。
萧涛涛欣慰之余却愤然地给大康再次写了封短信,塞在大康留给她的软皮手套里,还把她自己喜欢得要命的铜猴,忍痛也塞了进去。她把它们一并寄还给了大康(羊毛衫因为转手送给了妹妹萧红红,就让萧涛涛永远没办法在大康跟前说“骨气”)。
萧涛涛在信中正告大康:“我从不收存来历不明的赠品。”
在前面说过,大康因为萧涛涛赌气说过的一句话,回答萧涛涛说:“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啊!”
萧涛涛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真有了要想把大康活活气死的念头。
大康在过完春节后,给萧涛涛写了一封信来:
小桃:
大康知道萧涛涛生命的故事片段,所以称她“桃”而非“涛”)
我知道这封信寄出不一定有回音,也不再会得到你的原谅了。但我仍觉得有必要写。不知为什么,为你?还是为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我绝不做什么解释。我的形象本来就不完整了,再做解释将连我自己也讨厌。只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人生的苦太多,“悲哀”也太多。因此,我学会了压抑自己,有时甚至欺哄自己。我内心对友谊,对温情;甚至对爱的强烈追求,与我的生活环境形成强烈的抵触。使我不得不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生存的世界和文学的梦幻的世界。而对真实生活中所获得的‘真’的东西,某种情意和难忘的记忆,则尤其珍惜。也许超乎于平常人。我常常陷入一种遐想,回忆。即使别的人可以忘记一切,我绝不可能。
但我善于破坏,使一切鲜艳,强烈的东西淡化(我知道在文学上,淡化只是一种感情的更强烈的表达形式)因此,我说过(你也许记得)我会写信的,但不会经常。
说到这里,我只想表明一句,我真希望能改变一下自己的环境,能结束这种虚伪的生活,不是从“文学”上,而是从情感上,从人的本性上走进文学。正因为很难做到这点。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在文学这块土地上是否还有所收获。
分别后,8号回到家。接着出外过春节。回来后便病倒了。工作到能坚持,只是背痛,感冒不断;全身不舒服。一阵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癌症,灰心极了。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好了,一切正常。
月初我原准备给你写信,却不知不觉写成了一篇小说。可笑得很,以我自己为模特儿,称做我的“县委书记的自我”之一。只是不太成功,修改后有机会给你看。
最近函授中心来信邀我参加在徐州召开的笔会。遗憾得很,去不成。只好自己悲哀了。不知你是否去得成?
落名用我新近取的笔名,这样更近一些。
祝
好。
沐
88,3,27.
萧涛涛在大康――子沐的无形的默许下,犯下了一个不可更改的错误。她在某一个时间,一时起意,想起了要给子沐一个惊喜。
她给子沐去了一个电话。
那时候的电话,在L县那样的地方,还必须通过邮局接线员接转,那么,接线员就有机会窃听到电话的全部内容。
而萧涛涛完全忘记了子沐的身份职位和所处的环境。
萧涛涛拿起电话,无经思索地拨当时的113专号,请接L县。
电话一挂便通到了L县县委,萧涛涛要反悔都来不及了。
接电话的人一听萧涛涛报上要找的人名,马上恭敬地告知:“C书记正在开常委会……”
萧涛涛一个迟疑,刚想说那就算了。
那边却热心得过分地接着就说:“您请等等,我去看C书记走不走的开――请稍等啊。”
萧涛涛没有了退路,也只能等瞧,看开着常委会的C书记走不走得开了。
沐的声音在话筒里显出遥远和陌生。
“喂――?”
“我是小桃。”
沐的声音由遥远和陌生转为坚硬。
“你在哪里?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接连两个问,彰显出质问;居高临下的质问。
萧涛涛没有回答。
“我在开常委会。”子沐挂断了电话。
萧涛涛拿着话筒,半天忘记放回原位。
第二天.
萧涛涛坐在一架老式的打字机跟前,给子沐写信:
沐:
我理解的淡化不含指磨灭。
所以我没有抱歉的意思,也没有打算接受责备。
没有浪漫的预期或者恶作剧的心理。可以算是一时起意;但你应该想象到:这最是我性格体现。
事情很简单。
昨天上午十点左右,办公室少有的清静。我一个人坐在里边,有些空的感觉,也有份自如的泰然。铺开稿纸,我想写点什么,可是面对着空白的纸张我无从下笔:想些的东西太多,却找不出要写的第一句。自然的,我就生出困顿并且悲哀。
而“悲哀”这两个字,唤起了我心底的记忆。
我当即(无经思索地)起身拿起话筒,拨113请接L县。
我对自己说:我只想知道你在不在,好不好。
电话居然接通L县。我所以用了“居然”,一是因为很久以前曾有过一次“不然”的经验;再是因为想象中的L县过于遥远,以至每当想起时,眼前总会浮现《山间铃响马帮来》的画面。
你在笑?
想象读到这里,你真能摇头顺带一笑的话,那么,生活对于大家而言,也就可以说并不尽是悲哀了。
但愿!
以上便是事情的整个过程,真的!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在着并且好着,虽然仍继续着悲哀(我感觉)。
这就行了。
不说再见!(除掉悲哀,我在为你高兴。)
我特意用打字机完成这封信,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自学成才的又一技能:请为我鼓掌。)
小桃
即日
沐没有回信。
这一去,竟过了八年。
9.
那年暑假结束,萧涛涛接到《人民文学》发来的已经延误多时的达木林老师去世的讣告。
萧涛涛那时早已经离开教育学院,办起了自己的学校。
其实萧涛涛就居住在教育学院分给自己的住房里,但时逢暑假,没有人及时将萧涛涛的信件送交给她。
萧涛涛悲痛之余,第一个想起要找的人,是子沐。
沐也是老师的学生。子沐应该也收到讣告。子沐去过北京参加追悼会没?
萧涛涛再次接通L县县委,那边有位男士告诉萧涛涛:“C书记已经调离L县。”
萧涛涛感觉心往下一沉。
那边的男士却又是个热心人。他问:“你找C书记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萧涛涛急切地简述了事情的重要。
那边一听,马上说:“你运气好,找到我了。只有我知道C书记的电话号码,我这就告诉你,你记下噢――”
萧涛涛连声道谢,一边用纸笔记下了子沐的电话号码。
那之前,萧涛涛万没想到,自己和子沐,竟然同在一个省城。
萧涛涛这次选择在去省城办理学籍,结束工作;接近下班的时间,给现在不明身份的子沐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
萧涛涛报上子沐的姓名后,对方立即专业而礼貌地娓娓道出:“请稍候。”
萧涛涛紧捏着话筒,心脏象八年以前一般不安地跳动。
在等待的空隙间,萧涛涛分明听见女孩柔和的声音在告知:“C总,请您接听电话。”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走近,话筒被拿起的声音先传进了萧涛涛的耳门。
“喂――”
这次不再遥远,因为同在一个城市。
萧涛涛闭息地稳定了自己的心跳。轻轻地回应了一声:“喂――”
沐没有往下问是谁。他还记得萧涛涛的声音。
沉默片刻。
沐问:“你怎么找到这个电话了?”
萧涛涛无声地笑。然后出声回答:“C总,我说过,我要找到你,天都会帮忙的。”
沐无语。
萧涛涛提起了达木林老师去世和讣告被延误的事情,问子沐有没有收到消息,有没有去过或者跟师母联系。
沐说,调离L县以后,没有和《人民文学》联系。他们也联系不上他。一阵沉重的静默之后,俩人回到现实。
萧涛涛问:“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什么时候?”子沐问。
“现在,有时间吗?”
“你在哪里?”子沐的声音里透出惊讶。
萧涛涛再次无声地笑了,她说:“我在你同一个城市。你在那个位置?”
沐说:“我在抚琴南路,你怎么过来呢?”
“我可以打车――抚琴南路?”萧涛涛核实了一次。
沐马上印证:“抚琴南路――抚摸的抚,钢琴的琴……”
悲哀啊悲哀――子沐的描述纯粹地画蛇添足了。
它勾起了萧涛涛对那一年在拥挤不堪的公车上,子沐把手悄悄放到自己肩上,那一不磊落行为的不愉快回想。
萧涛涛在这一秒之内,失去了和子沐相见的愿望。
但她怎么开口说自己临时改变主意,并且是因为那样一个原因呢。
萧涛涛没有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伤害子沐。
而且是找上门――打电话上门去伤害的。
萧涛涛说:“我知道怎么去了。但我现在还有点事情没办完;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你先不要等我;我再联系你吧。”
沐有一会儿没出声,然后说:“我等你一会儿吧,你能来就来;晚了我就不等了。”他们都清楚,这次相见和以后的相见,都已经被一个本来没什么不当的措辞,给错过得太远久了。
萧涛涛在96年岁末,给子沐写了张贺年片。
在“新年快乐”四个红色大字的下面,是一幅诗情画意的黑白素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躲在遮雨的树荫下,睁大眼睛,仰望着风吹雨打的天空……
旁边有四行竖写的短句:
时生那都
间活风深
没没花深
有有雪地
使使月印
我我的在
遗淡日心
忘忘子头
萧涛涛在贺卡的内页写下:
沐:
还在悲哀吗?
还在创作吗?
还在以淡化为最强烈的表达吗?
祝:新春愉快,岁岁平安!
小桃
96,岁末
萧涛涛的这张贺年卡并没有寄出去,一直保存在她自己的一个专属的包裹里。十五年过去,它依然诗情画意如许……
虽然跟子沐离得很近了,萧涛涛却选择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