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 离地面三公尺

我们的家 离地面三公尺

晓米突然出现了,横穿过离我驻足不过几米远的斑马线飞奔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她冲上前来喊着妈妈的同时,热烈的拥抱亲吻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头。

晓米显然把它当作了对自己迟到的责备。所以吐舌一笑,赶快推起行李车在前面带路,走向候在街对面的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而饶舌的北京男人。他载着我们往多伦多市区方向驰去。沿途都在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让人无从招架。

“这一路累吧,大姐?”他热情的问着,从倒车镜里观察着我的表情。

许是因为自己没能守时的缘故,心有亏理。

看见我上车后一直没有什么言语也没有笑容,完全没有分别多时的母女重逢时刻的喜笑颜开。觉得这里面多少有自己的几分不是。所以不厌其烦的找着话题排遣车内的沉闷。

“我告诉你啊,大姐,”他说:“这加拿大呢,其实不是个长待的地方。它有的啥,咱中国啥没有?要说呆在这儿一辈子,那简直就是慢性自杀。多待几天您就知道了,到了这地头的人啊,都忒闲散。挣啥个挣呢?拼了命你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加拿大的税多得啊。咳!咱不如什么都甭干,政府反倒还拿钱养着你。所以说加拿大出懒汉。”

“我劝你甭想着扎这儿了。没意思,忒没意思透了。”

小伙子不停的摇晃着脑袋,一付感慨万千的神态。

我收回先前一直投向窗外的目光,若为所动的注视着小伙子的背影。思忖这话一定是无数亲身体会的集成。

但是他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不回到他自己亲爱的北京去呢?

我从美国回来就告诉过晓米:“美国真的很好,但它不是我们的天堂。”

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寻找女儿归去或者留下的理由。

虽然没有多加应答,但是心里的那份莫名的郁闷还真是给排遣散了一些。

这时候我才掉转脸来,看看身旁的女儿,不自觉的握住她的右手。

“妞妞----哦,晓米----”。

我张口喊出。及时更正了我对女儿的称谓:晓米不喜欢我在人前叫她的小名。我要自己记住:我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咿呀的扑向妈妈怀抱的小妞妞。

我的女儿叫晓米。

晓米。

晓米。

在多少个不眠的深夜里,多少遍无声的呼唤。

此时此刻,轻轻捏着女儿柔软的手掌间那根最小的手指头,一份亲密渐渐渐渐的渗透到了心底里。

“妈妈”。

我们相视一笑。刚才的别扭随之消散。

思念也许真的是一壶酒,时间会让它改变味道。

相聚最初的那一刹,并没显现出期待过无数次的感人画面。

反而有一种别扭。

不仅仅因为晓米的迟到。

也包括她投入进视线的第一个印象,包括那份从没有过的热烈,包括那个拥抱和亲吻甚至还有更多。

我们的母女感情很亲密。但是,记忆中很少有过这类亲昵的表达。并且,我的直觉向来准确得可怕。

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直觉的确给我传递了点什么。

眼下,我什么也无暇去分辨。

这会儿,我充满感情的注视着晓米,注视着我曾揪心牵挂的女儿;有份塌实的感觉赶跑了长久盘踞在内心的恐惧。

晓米是不能够体会的。

我始终摆脱不了它。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躲它得过去。

眼下,真真实实的捏着这根细小的手指头,才敢相信女儿就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还是那张没有被染尘过的脸,那双没有被阴郁遮蔽的眼睛;还是那份恬静那份透明。

几年的漂泊生活对我的晓米,似乎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仍然是我自以为是认定的那样:是一个只有陆毅那样的男孩才可以般配得上的阳光女孩。

想起很久以前,居然认定只有晓米和陆毅最有夫妻像。

我舒展地笑了。

笑着回想起曾经煽动晓米给陆毅写信,要他有点耐心,等一个最值得等待的小女孩长大。还叮嘱晓米要告诉陆毅,不能等待到底,将是他今生的损失和遗憾。

晓米当时怎么说的呢?

晓米呵呵笑着结论我,说:“你是一个最最自做多情的妈妈。”

确有其事。

我曾经自做多情的为晓米拟稿,帮她把一段暗恋倾诉出来,写成一篇抒情的散文,让她把那颗曾经一度自我禁锢的心,释放回到明丽的阳光下。

“妈妈,你想起什么了?笑得好幸福。”晓米含笑问道。

“妈妈,妈妈。”我正色更正,“以后叫我的名字。记得我的英文名字吧?安妮,叫我安妮。不要老叫妈妈妈妈,永远长不大一样。”

“噢呀!是吗?你这才刚刚踏上北美的土地,就被洋化了啊?”

“什么洋化不洋化。只是为了方便。我很快要去工作,你懂不懂?”

睁大眼睛,晓米惊奇的盯着我看。

“妈妈――噢,安妮,原来你还真有打算的啊?那么你打算去哪儿点高就呢?请问我的安妮妈妈?”

“去!”我拨开晓米的手。我俩同声笑了起来。

“哎,大姐――”

前排的小伙子不甘寂寞的冲着倒车镜说,“大姐你还真的不难找到工作呢。去餐馆帮后厨,或者做看护带小孩。一看你大姐就知道是个吃苦耐劳能干利索的人,条件满不错的。你们信我的话,准错不了。说起加拿大这地方呢,也就好在肯吃苦就能够挣钱。真正是有一分付出就有一份收入。”

“妈妈,你看;转过前面的路口进去,就该到我们的家了。”

晓米的声音打断了我想要向小伙子讨教的念头。

我张大眼睛,搜寻着正在接近和后退中的一幢幢花园洋房。想象不出即将要出在我眼前的这个家,会是个什么模样。

在晓米住家的房屋外面,有大片的草坪;草坪上生长着一棵棵青翠碧绿的蒲公英。那么多,那么鲜活。

九月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星星点点的黄花儿,金灿耀眼的开放在大片大片的绿草从中,特别引人注目。

我一眼就被它们吸引过去了。

“噢!晓米。你们这个枫叶国怎么会长满了蒲公英?”

我轻轻的惊呼着,走近去蹲下,屏住气息凝注它们。

舍不得起身离开。

在这初来乍到的异国它乡,冷不丁看见这么多的蒲公英,真是说不出的亲切!

在我们家乡,也生长着这样的小生命。我们把它叫做灯笼花,有驱毒解热的特别功效。它还有个别名,叫做婆婆丁,是一道很有名气的东北沾酱菜。

还有,在很多年以前,我十分喜爱的一部电影。

片名叫做《苦菜花》。

我到现在都还能完整地唱出它从低沉悲凉转向高昂激越的主题曲:

苦菜花开遍地儿黄

乌云当头遮太阳

鬼子汉奸逞凶狂

受苦人何日得解放

苦菜花开闪金光

朵朵鲜花向太阳

受苦人拿枪闹革命

永远跟着**

苦菜呀花开呀闪呀嘛闪金光

朵朵鲜花向太阳

受苦人拿起枪闹呀嘛闹革命

永远跟着**

跟着**

永远向前方……

苦菜花,是蒲公英的最通俗最贴切的叫法。

晓米她们距离那个年代已经太远;但她们的年代是从那个年代而来的。我们不能因为年代的远久就可以将历史淡忘。

而今,战争与苦难已远离我们。眼前的蒲公英,就单纯是一幅蕴涵着大自然灵性的美丽风景。

我对蒲公英一直有种特别的感悟。每当眼看到它那金黄的花蕊逐渐演变毛绒绒的白色花团在风中摇曳着,悄然四散时;我总会怦然心跳,总会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轻微。

我蹲在一大簇蒲公英跟前,充满感情的观赏了一多会儿。最后却是很实惠的掉头,眼馋馋的发问:“晓米,我们可以摘些回家吗?我想给你做道沾酱菜。”

“妈妈!”晓米重重的放下行李,瞪着我。声音里透出来恼火和羞愧。

“妈妈!妈妈!!”

我讪讪的站直身,一边走一边反击:“你叫什么叫啊,我随口说说而已。”

“哼!”晓米一付“谁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转身再去搬动行李。

我跟在后边搬动着行李,眼睛还恋恋不舍的眷顾着那些青葱的小草。

它们是我初到多伦多最温磬的记忆。

3.出租司机帮着我们,把沉重累赘的两个大箱子半拖半拎的弄进屋子,左转右拐的下了几级楼梯,放到了一个饭厅模样的房间中央。继而接过晓米递给他的车费,笑容可掬的跟我们告别说,“有事打电话。”

“好的。谢谢!谢谢啊!”

我应允着,感谢着。跟他告别。心里竟然有一份不舍。

虽然他迟到,虽然他话多,虽然他热心得有点过分;可毕竟,他是我到这儿接触时间最长给我传递信息最多的第一个中国人。

剩下我和晓米,我俩各自拉着一个箱子,穿过一条窄小的过道,进入晓米的房间。

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家了?

距离地面三公尺。

后来我在中文网页里看到过一位新移民写的文章,篇名就叫做《我们的爱情离地面三公尺》。

作者题外话:在天涯的尽头,在那铺满了枫叶的绿草地上,生长着一棵棵鲜活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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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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