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无春(2)
严凛对于转学、去城里的类似的这种事情,持有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他自己脑子聪明,在哪里都能学好。
忽然,自称是严凛母亲的人,提起来道:“咱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回来一趟,要不要给隔壁的春花大姐家,送点好东西?”
春花就是小虎子的妈妈。
自称是严凛父亲的人,还没有说话,严凛就跳起来反对道:“不行!”
“为什么?”严凛父亲其实和母亲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疑惑地望向儿子,说道,“他们家经济状况多困难呀,咱们家谈不上多富,但是在村子里面算最强的了,帮一把邻居,是好事呀。”
“况且,你奶奶和你,一个老一个小的,这么多年来,多亏了隔壁邻居家照顾,才会过得这么好的。”严凛母亲接着说道。
严凛刚刚失去奶奶,心情正悲痛着呢,这下子也没有心情再跟他们争了:“······随便吧。”
严凛自此之后就一直觉得,“滥好人”这三个字,简直就是为了自己的父母而量身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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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长途汽车、最后还坐着火车,出了大山、到了城里之后,严凛才知道,原来父母真的在城里闯出了一片天地,光平房就买了两套。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个时候天真得幼稚,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穷酸教师,拿着每月发的那么一点点工资,如何能买得起两套房子?
总之,进城之后的生活与大山里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严凛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前者。——或者说,他其实哪一种都不喜欢,他只是更讨厌后者罢了。
严凛的小学,是不开放英语课的,所以当他翻开城里的初中课本时,着实吃了一惊。
学会了蝌蚪文之后,那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
严凛一下子就迷上了那个发达、富饶、让城里学生都梦寐以求的纽约城。
当天放学之后,严凛回到家,对父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出国。”
“出国?跑那么远,做什么去?”严凛母亲问道。
“去美国。”严凛答非所问。其实,严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了美国之后,要做什么——但是,他就是想去,一想到“出国”两个字,他浑身的热血似乎都要沸腾了一样。
“有梦想是好的。”严凛父亲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睛,说道,“但是与此同时,你要有实现梦想的实力才行。”
这种鸡汤,严凛早都听惯了——父亲做教师做得久了,平时的话语都是十分无聊的说教。他不耐烦地打断父亲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用管我,只要给我准备钱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搞定。”
说完之后,他拿着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
严凛母亲皱眉:“这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严凛父亲阻止了母亲的抱怨:“唉,算了,这孩子从小在他奶奶身边长大的,跟咱们没有感情,是正常的。慢慢来,咱们还是不要逼他比较好。”
严凛母亲闭上了嘴,但还是皱着眉头。“那现在他要出国,怎么办?”
“孩子有志向,咱们就给钱呗。”严凛父亲说得很轻巧,“把城东的那套房子卖了吧,反正,那当初也不是咱们自己买的。”
严凛母亲想了想——是了,城东那套房子,是之前一个有钱的老太太,看他们这对小夫妻可怜,给赠送的遗产。“你这也太惯着他了吧。”她不太赞同丈夫的做法,说道,“这样行吗?”
“行的。咱们的那套房子也值得不多,我估计,那最多就能支撑他在那边呆半年。”严凛父亲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放下了报纸,回复道,“他在山里待得太久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就让他在那边玩上半年又有何妨呢,开了眼界,回来之后,再继续好好学习,不是事半功倍吗。”
“唉······你啊,就是理想主义。”严凛母亲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只得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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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凛是真的有本事,他自己申请了美国纽约的一个很难申的高中,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整个班上,就只有两个人拿到了这个奖学金。
一个是他,一个是柳思。
严凛刚刚来到这个班级里的时候,就迅速摸清了整个班里的阶级层次。而拿奖学金的自己,还有柳思,应该是整个班里最穷的人群了。
开学后不久,下课的时候,柳思出去接水。坐在严凛旁边的那个男生用很粗鲁的俚语,骂了一句。
严凛英语懂得不是很多,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跟柳思坐在一起的,那个看起来很有钱的男生,却生气了。他大声说道:“艾伦,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小妞身材很好。”艾伦笑得有些放肆,“怎么,唐慎行,你生气了?”
艾伦的那个放肆的笑容,一下子就让严凛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山沟沟里,狗仗人势的小虎子。
这个时候,柳思回来了。她看见剑拔弩张的唐慎行和艾伦,诧异地问道:“怎么了,这里有人要进行决斗吗?”
艾伦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一样,转头问严凛道:“你说呢?以你们中国人的审美,那个柳思是不是也算是个slut?”
严凛不打算重蹈被小虎子欺负、最后报复过头的覆辙了。
他微笑着附和道:“我也觉得是呢,兄弟。”
做一次帮凶也许是更加爽快的选择。
看得出来,唐慎行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冷着脸,站了起来:“你们给柳思道歉。”
柳思估计不懂什么是slut,她转头对唐慎行说道:“你做什么,马上就要上课了!胡闹也是要分场合的!”
唐慎行委屈地转过身来,看着柳思:“可、可是他们······他们——”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让柳思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比较好,于是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唐慎行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这个时候,还不忘回过头来警告艾伦和严凛:“你们不道歉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严凛倒是不怎么害怕他,因为很明显,艾伦才是这个班上最嚣张跋扈的那个,唐慎行奈何不了艾伦,也就奈何不了自己。
一旁的柳思,倒是着急忙慌地道歉来了:“对不起啊,两位同学,慎行有点任性,给你们造成困扰了,很抱歉。”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全班同学——除了她自己和唐慎行——都哈哈大笑起来,艾伦更是大声嚷嚷道:“这个世道,这样的傻妞儿已经不多啦······”
严凛也是在笑着的,但是他更多的,是在嘲笑唐慎行——很明显,这个小少爷喜欢柳思,但是这个柳思居然是个这么蠢的货色。看看,出身好有什么用,眼光差就是眼光差,这是再多的钱都砸不好的眼光差。
喜欢唐慎行的小妞多了去了,成千上万个呢;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蠢的柳思?
那个时候的严凛,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喜欢上这么蠢的柳思。
事后,严凛常常会在独处的时候,这样问自己:喜欢柳思这件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严凛自己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等自己反应过来,自己喜欢柳思的时候,她和唐慎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一对了。
严凛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下课铃响得很早。
严凛一边心不在焉地跟艾伦搭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分神,去看柳思的方向。
柳思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而唐慎行,这个卑鄙的杂种,居然有胆子凑过去,偷亲躲在睡梦中的女神。
柳思没有躲,而严凛前一秒发现,她是装睡的。
——本来,严凛以为柳思真的如她本人所说的一样,是不喜欢唐慎行的。可是,没想到,今天的这一刻,给了严凛狠狠当头一棒。
那一刻,严凛心头涌上的愤怒,让他几乎没有办法细细辨别是那什么情感——是自己心爱的宝贝,被人家抢走的愤怒;是心知肚明,这一场博弈里,他严凛终将没有姓名的绝望;是由于自己出身平凡,便没有资格拥有春天的不甘······
但是最终,严凛还是把满腔的情绪压抑到了肚子里。
他对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是不需要女人,也能成事的。
但是后来,严凛还是忍不住要在唐慎行和柳思之间挑事儿。
柳思单纯得过了头,相信自己和她一样,是无依无靠的生活状态,所以严凛就利用这一点,进一步拉大她和唐慎行的心理关系。
严凛看得出来,唐慎行十分不喜欢自己,甚至是蔑视自己——但是柳思喜欢,所以他唐慎行也只得受着。有好几次,唐慎行抓住严凛话里的逻辑错误,试图推断出严凛根本就不穷的事实的时候,都因为柳思的打断,而没有成功。
不过最后,唐慎行似乎也厌倦了这样,他干脆就不陪柳思去自习室了。
这下子,严凛很开心,因为他就可以单独享受和柳思呆在一起的时光了。
然而,没过几天,柳思就决定自己要专攻美术,以后要在唐慎行的陪伴下,去赏景作画。严凛无法阻止这一点,所以他只能充满怨气地盯着柳思的背影。
再之后,参加了工作,唐慎行和严凛之间的差距愈发明显了,这下子,傻子也知道要选谁了,更别提,柳思本来就对唐慎行有好感。
在一次聚餐的时候,严凛望着柳思拿着刀叉的洁白双手,心里充满苦闷地想:这光彩照人的春天,什么时候能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呢?
这个时候,被一群莺莺燕燕的服务生簇拥着的唐慎行走了过来。长大了之后,唐慎行的贵气挡都挡不住,出来吃个饭,都能被围堵。
这样从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应有尽有、受尽上天宠爱的人,为什么还要与严凛这样的人,来争夺这独一无二的春天?!
这个瞬间,严凛突然变得非常愤慨。他阴郁地盯着身旁的柳思,因为唐慎行的靠近而微微上扬的唇角,如同小时候一样暴烈贪婪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如果,自己再狠一点,把柳思和唐慎行拉得再远一点······自己是不是,就能在柳思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以往,严凛的战略,都是从柳思这一方下手。但是,无论他在柳思跟前再怎么装疯卖惨,都不能撼动唐慎行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但是,如果,转换一下策略,从唐慎行那边下手的话——
严凛的脑袋里,很快,就有一道灵光闪过。
他想到了,这段时间,应该有一份——或者几份机密文件,正大摇大摆地躺在唐家别业里。
而以严凛如今和柳思的关系,卖一下惨,让她帮自己拿几份文件,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严凛这样想着,他垂下眼睛,翘起了嘴角,几乎已经嗅到了自己人生里,春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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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凛从铁窗里醒来。
他已经记不起来,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自己被抓进来以后,为了他而操碎了心的父母,几乎天天合不上眼睛。两位德高望重、饱受学生喜爱的退休教师,竟然教出了一个沦落到蹲监狱的儿子,这出人间惨剧,让二位老人愁得,一夜就花白了头发。
看到双亲为了自己,而变成这副样子,严凛心里也不好受。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监狱里担心着二老的身体,每天都祈求让自己多干一点活,来争取档案上的“认错态度良好”这六个字。
所以,日夜劳累的严凛,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睡过觉、做过梦了。
梦里还有柳思,还有自己最接近春天的少年时代——那是一场多么美妙灿烂的梦境啊。
可惜,美好的春天,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降临在自己的身上过。
严凛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参加劳动改造——表现得好一点,说不定可以把无期徒刑给整成二十年,在临死之前,走出铁窗去看看别人的春天,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