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终身定
郑楹回到础州已有半年,却始终不闻詹沛明确表露求娶之意。她摸不透他的所想,心一直吊在半空,空有盼头却没有着落,就像吃半熟的杏,虽有微微甘甜,更多的还是酸楚,这种滋味她实在是尝够了。
郑楹纠结再三,终于决定动用自己毕生的勇气写信给周知行,请他代为探问詹沛心意,并交代千万不能说是她的意思。
周知行收到书信,草草看了,当时记在了心上,可毕竟上了年纪,又逢战事焦灼,转眼就抛到了脑后。郑楹苦等了快一个月,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性悲观,她便猜测是詹沛有推脱之意,周知行不知如何答复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郑楹失望不尽——当年被詹沛“强行”送去异乡,分别多年,如今好容易盼来团聚,詹沛他究竟在等什么?更何况,她都已过了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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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杨昉长子杨综忽然造访,郑楹只得强颜欢笑接待舅舅。相谈不久之后,杨综表明了来意——他此行是来提亲的。
郑氏姐弟离开弋州后,杨昉曾两度派人来接回,都被郑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昉后悔不迭,决定借安排婚姻之机得回姐弟二人,他为外孙女选中的夫婿正是他的一个孙子,也是郑楹的表弟。
“女子婚姻当听从父母之命,而妹妹和薛王殿下已双双离世,楹儿,那你的婚姻大事自当听从你外公的安排。”杨综担心遭拒,上来便以人伦纲常劝说。
然而郑楹只思索片刻,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杨综没想到外甥女竟这般干脆,顿时喜出望外:“那就太好了,楹儿,等我回去告诉你外公,他不知会有多高兴。至多一个月,家里把娶亲事宜打点好,就来迎亲。”
被杨综支走的郁娘此时悄悄绕到后窗,想听听杨综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期竟听到这样的谈话,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担忧,可又怕得罪杨综,不好进屋劝阻,当即便匆匆命人套车,亲自赶往荇泽军营,将听到的一五一十告知周知行。
詹沛随后也知晓了此事,虽当着周知行的面,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惊怒不解道:“她居然……她是怎么想的?阿樟今贵为薛王,断不能随她去弋州!”
“你只为阿樟急,不为自己急吗?二娘可是要嫁去别家了。”周知行问道。
“当然也急,只不过,私事不值一提,没有说罢了。”
“那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问她,就由你去吧,去把公事私事一并了结。”周知行说着,取出一封折子交给詹沛,吩咐道,“此外,大战在即,我另有别的事情嘱咐她,都写在这里了,去了替我交给她。”
已近午时,詹沛心中焦燥,一刻也不愿耽误,说走就走。策马飞奔至萝泽薛王府时已是深夜,詹沛猜想郑楹应已睡下,便直接来到后门。门房看詹沛一脸阴森,虽觉惊异,却片刻不敢稍怠,赶紧开了门。
而郑楹其实还未睡。已十岁的阿樟早已不需要哄睡,郑楹饭后只听他背过书,又玩了一会,便回到自己房里心不在焉地抚琴,在琴边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二娘,大晚上的,弹这么哀哀的曲子,都引得人想家了。”两个侍儿过来,其中一个名叫陌如的轻笑着“抱怨”主人。郑楹对下人宽和无度,不分上下,私下里,侍女嘴上都没什么顾忌。
“那不弹了。”郑楹敛了愁容,勉强笑了下,收回了抚琴的手。
“二娘睡不着的话,我两个陪你聊天解闷可好?”
郑楹点点头,道:“你方才说想家了,那就跟我讲讲你们各自家乡的事吧。”
两个侍女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知说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两侍女听到都面露惊疑之色,只有郑楹依旧是一脸平静——
当日,杨综坐于上首,郑楹在下首陪坐,正对后窗,无意瞥见了窗边偷听的郁娘,之后听说郁娘赶往军营,就料到她要将此事告诉周、詹,所以,门外那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正是她所期待的。
门开了,侍女见是詹沛,松了口气,掩口轻笑。
郑楹无心在意大半夜詹沛来见会带给侍女怎样的遐想,詹沛当然更是毫不在乎,直言令两个侍女回避。
待侍女掩门离去后,詹沛走上前,张口就问:“为何答应杨家的求亲?”
“外公选的人,我觉得甚好,就应了下来。”郑楹神色语气毫无波澜,一如往常的柔婉,说罢低下头,继续抚弄琴弦。
“可周大帅每次问你,你不是都说父母之仇未报,决不出嫁吗?”
郑楹猛然抬头,问道:“我同周大帅说过什么,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当然知晓,因为那原本就是我请大帅问的。”
郑楹顿时愣成一截木头。
詹沛继续质问道:“就算你是当着周大帅的面放不开、口是心非,可我不久前才握你手承诺过,话虽不及说完,可你也该知道我想要说的是什么,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才一个月不到就应了别家的求亲?”
郑楹恼的就是詹沛的迟迟不肯明言,听詹沛提起,便倔强道:“我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詹沛张口结舌,气得连连发笑,而后冷冷道:“那我在此就先恭喜你了。”说完回身解下披风,搭在架上,顺手撩起旁边盆里的水洗去脸上仆仆风尘,俨然以主人自居,毫不客气。郑楹也只随他去。
詹沛洗完脸,本以为能清醒些,而心中依旧五味杂陈,忍不住又责道:“这么大事也不同周大帅商量,主意还和往昔一样大。我还以为你改好了。”
“我嫁谁不嫁谁是我私事,听外公的有什么不对,怎么就主意大了?”郑楹振振有词反问道,手下琴声悠扬婉转,一如她的语调。
“只要不带走阿樟,你自己嫁去就算私事,周大帅决然不管。”
“此言何意?”琴音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没有抬头,脸色却猛地一凛,声调也变了。
“你自己嫁去可以,阿樟如今贵为薛王,身为础州之主,当然要留在础州,这是毋庸置疑的。”詹沛将话说得平静而又决绝。
郑楹抬头蹙眉狠盯住詹沛,詹沛却挑衅一般毫不退让地与她对视。两人互盯了半天,詹沛道:“这个先放一放,我连夜来,是为给周大帅传话。”
郑楹浑身一僵——原来他的回归只是为了别的事情,至于自己即将远嫁之事,还远远不足以激他赶回来,非但不足以,他还要逼自己独个嫁离。
詹沛自顾自坐下,取出怀中折子,开始从容不迫地逐条交待:“周大帅年事已高,受伤后身体又一直不好,面临大战,他有些话要交待你和阿樟:军务可仰仗高契,高契之后可仰詹沛、杜霄汉;政务照旧由王远闻料理,之后……”
詹沛徐徐讲着,而郑楹始终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心思。詹沛见此方寸一乱,更增懊恼,又见郑楹目光虚无游离,仿佛似听非听,便停下,用一种十分怪异的语调讽道:“看来我不该先提你嫁人之事,令你神游魂飞,静不下心好好听我说正事,莫非那什么真是……压……压不住?真要想,等我说完再想不迟。”
詹沛心乱如麻间竟犯糊涂借了冯广略当初呛郑楹的那句话——“春心萌动,压都压不住吧?”只是省去了前半句。
这话郑楹当然记得一清二楚,此刻听詹沛说出,只觉脸上挨了狠狠一巴掌。然而这次,她在即将作色时居然强忍住了——一向克制的詹沛竟然连这种混话也说得出口,心里绝不是表面上这般淡定,指不定比自己还翻江倒海呢,于是强压下性子,淡漠答道:“好,你请往下讲。”
随后詹沛继续说正事,郑楹也继续似听非听,两人心里都山崩海啸着,面上却都不动声色,打赌一般看谁先溃退。
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郑楹不急不缓地起身,原地站了片刻,深吸口气,而后忽然快步走到男子面前,俯身一把夺过折子,反手向詹沛身上怒摔过去。
詹沛抬手将折子打飞到一旁。折子还未落地,男子已霍然起身。两人近在咫尺地逼视着对方,都是一脸怒容。
“到底为什么应了杨家?!”詹沛再度发问——郑楹之前的解释,他并不接受。
“你知道啊。”
“我不知道!”
“你才说过就忘了?你说我思春呀!”郑楹泪流满面,手按胸口,傲然仰视詹沛,直白地“承认”了,倔强而露骨,显然已破罐破摔,什么矜持都不打算要了。
詹沛被郑楹的反应震住,开始后悔于自己的出言无状,大胆伸出手想去抚肩安慰。
对方却拨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仿佛彻底崩溃,指着詹沛鼻子厉声哭骂道:“当年是你先招惹我的,竟还有脸取笑我思春!我为何答应杨大夫,这要问你自己!”
问我?詹沛只稍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郑楹心中所想,他终于全然洞悉——这个女子爱他至深,却又腼腆至极,应允婚约不过是久等无奈之下使的激将法罢了。
瞬间,詹沛只觉心头爱意激荡,再难压抑。他再次上前,一把抱起崩溃的女子扛在肩上,任粉拳捶打在背,只不管不顾紧紧抱着疾步走入内室,将女子放倒在床。
他知道,他已不需再为数年前的王女的那场斥责而怯怕,更没什么好畏首畏尾的——一切早已不同于当初,这个女人如今深爱着自己,企盼嫁与自己、归属自己,正如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一样。
女子的身躯成熟而绵软,詹沛刚伏倒在这副娇躯之上,胸中狂热便一触即燃,一发不可收拾。
“是,一直都是我在招惹你……是我。”詹沛吻在郑楹耳畔,喘息着倾诉情衷和歉意。
已近双十年华的郑楹早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当她感受到身上的男人近乎狂野的亲吻抚触,最初的抗拒不多时便化为迷离,屈服在那令她着迷多年的男子气概之下。当最后的羞涩也彻底褪去后,郑楹沉沉陷入抵死的缠绵碰撞,旋即被绵密的欢愉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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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平静下来,郑楹再次起了无尽的羞涩。她翻转过身背对情郎,将脸深埋入枕中。詹沛从背后紧紧搂着女子,顺势将头凑近她蓬乱欲散的如云发髻处轻嗅。
“楹娘,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早已心知肚明。我迟迟不明言求娶,非是我不愿,而是不敢。”
“只因早年间,我曾责骂过你?”
“这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先王大仇未报的缘故。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家中娇妻在侧儿女绕膝,多少人耽于此而荒废大业,我一个俗人,很怕自己不能免俗。再者,先王血仇未报,我未竟全功,就要娶他的女儿,总觉得心虚,且又听周大帅说你也立意报仇前决不嫁人,我便决心陪你等到那一天。”
詹沛其实隐去了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他最痛的心病——父亲牵扯入薛王案之事,使他虽不至于无颜面对郑楹,而婚嫁之事,却终是怯于启齿。
“你顾虑太多了……”?郑楹轻叹。
“还不止这些,我自己随时可能命断沙场……”
“别说了。”郑楹急急侧过脸去打断。
听身后男子沉默下来,郑楹又重新扭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想,不就是怕你命短才急着要把自己交给你吗?体验过与心爱之人两相痴缠的滋味,殉情时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战事当前,两人相拥着享受这稀少而珍贵的旖旎时光,虽久久无话,彼此的呼吸声也已足够悦耳。
许久,忽听郑楹道:“杨大夫那边你不要担心,我会写信致歉,承担悔婚之责,杨大夫是我外公,不会把我怎样的,至于你……”
“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娶了你就是他外孙女婿,跟他做了亲,想必他也不会拿我怎样。”詹沛轻声安慰着怀中人,?“其实我真该早把你娶了,不但你我早早称心如意,郭满也可早日娶亲。”
“郭满?你我之事与他何干?”
“他早有了相好的女子,早该娶了人家,可他不知为何也开始顾虑一些虚头巴脑的,偏自认是弟弟坚决不肯早于我成亲,为此我催了他不知多少次。”
“是么,我竟一点不知晓。他的相好是谁?”郑楹饶有兴趣地回转过头,缩进詹沛怀中问道。
“是个很好的小娘子。当年饥荒之年,郭满在外出征,路遇一个将死的饿殍,就是那小娘子,郭满舍了些干粮给她,她自此死心塌地追随服侍郭满,郭满也很喜欢她,说不了三句话就要扯到那小娘子身上。我也见过,很是温婉伶俐。你我即将成亲,不如……”
“不如双喜临门,和郭满他们一起。”?郑楹两眼放光,欣喜提议道。
“我正是此意,只是怕你贵为王女,瞧不上那个小娘子。”
郑楹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困顿不支,沉沉睡去。
这夜郑楹是于詹沛的臂弯中入眠,朦胧之际,眼前忽浮现出当年在却尘庵的幻梦,正是同此刻一模一样的情形。再睁开眼,天已大亮,而昨夜共眠的男子早已在她熟睡之际悄然离开,一切都恰如那场梦一般短暂,恍惚间真假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