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情缘(三)
“说起来,怪只怪那可恶的牛鼻子!”杜重自韩湛掌中脱出,跃回白晓谷头顶,在那儿盘膝坐下,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
起初白晓谷化回原形,杜重还不知是何缘故,直到发觉白晓谷失了原来所持的媚珠,他方才生出疑窦,特意去向消息灵通、无处不在的蚍蜉们打探:原来那天李岫和友人在曲江画舫上宴饮,有蚍蜉瞧见自罗瑾身上跑出一个纸人,偷偷在李岫诸人的酒水里投了一些粉末,想来之后李岫腹痛并不是因为中了什么鬼宴异毒,全因那纸人作怪。而白晓谷为救李岫,吐了狐丹给段柯使用,接着媚珠便被调换,白晓谷一无所查,直到事发……
忆起段珂驱使纸神的情形,杜重方才恍悟:“那混账道人哪是真心助你脱困?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咱们都着了他的道啦!”再一想到在碟子舟上,段柯还以厕筹喂自己,韩湛更是怒不可遏,恨声道:“下回再见那厮,老夫非要把他蛀成筛子不可!”
可是即便明白这些,为时已晚,趁着这档儿,段柯早就携着媚珠远离长安,不知去向了!等到白晓谷费劲气力,再度化回人身,他的身上却出现了异样的变化。
“老夫原以为你面上的那个小小的黑印不过是个痣点,没想到竟是黥印……这玩意究竟儿是什么人刻在上面的,怎么还会透骨而出?”
白晓谷摇头称不知,打他生出灵识之际,头骨上的黥印便一直留在那儿,他曾听罗瑾提过,前朝有墨刑,用在刑徒或奴隶身上,墨色终生不会消褪,死后还会沁入骨里……兴许这便是它的来历。
只是教白晓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白先生的面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须弥宫的蝴蝶幻境中,白先生首度在白晓谷面前揭下面具,白晓谷看到的便是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以及这个狰狞的印记。
“这就是我留在人间的代价……是贪嗔痴欲的伤疤。”
白先生如是说,白晓谷当时听不懂,现如今他却渐渐有些明白:留在人间……不,应该说是留在李岫的身边时间愈长,灵识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便愈发茁壮,直到它盛载不下,便会满溢出来,黑色的黥印也会伴随着愈发浓重深刻。
没有想到,今次自己居然变得同白先生一样了……亦或者说,白先生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倘若黥印一直不消,那自己岂不是永远都无法回到李岫身边?
一想到这里,白晓谷禁不住垮下脸来,而瞧白晓谷满露泫然,韩湛有些乱了方寸,忙劝道:“稍安勿躁,这脸上的印子迟早能够消除的。”
听韩湛这般道,白晓谷立时昂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他。
韩湛本意只想安抚白晓谷一通,不想他竟把这话当了真,瞧他满心期盼,又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我自会替你想办法。”
※
欲要除去黥印,势必要知道它的来历。
韩湛虽是武将,先考却是明经及第的文臣,韩府藏书汗牛充栋,将白晓谷面上的黥印图形描摹下来之后,韩湛整日在书房内翻阅古籍,细细研究,只是在白晓谷面前夸下海口已经过去数日,仍是不得要领。
加上人面花这几日也不消停,总是趁着韩湛伏案专心的时候聒噪不休,吵得韩湛心浮气躁,他也无心看书,此时忽觉身后有异动,回头一瞧,只见一张巨脸正往这边贴来!
韩湛骇了一跳,定了定神方才认出来人,于是让开一席,引他入座。
那人揖了一揖,光着小小的脚丫挨着韩湛坐下,少顷,一只宛如幼童的小手摸过来轻轻拍了拍韩湛的膝头,韩湛见状,道:“木兄也知道在下正烦恼吗?”
这大脸人乃是韩府院中的一朵白木耳,原本寄宿在院中的老槐之上,天长日久有了灵性,时常从树上跑将下来。大脸虽非人类,可同韩湛兴味相投,一人一怪遂成莫逆。大脸没有姓名,而韩湛又念他原身是朵木耳,于是便称他为“木兄”。
闻得韩湛这般道,大脸点了点头,巨脸上细幼的五官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烦恼,韩湛被大脸逗得忍俊不禁,起身取来一坛三勒浆,邀他共饮。
韩湛向来沉默寡言,可酒过三巡还是打开了话匣,他将白晓谷之事告予大脸,还把摹下来的黥印拿出来给他观看。大脸抻着脖子瞧了半晌,也没有反应,韩湛以为他不懂这些,正要将画纸收好,可就在这时,大脸却有了动作。
他伸出细细的一根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案几上涂抹,勾出个字形来,韩湛一瞧,乃是一个“卍”字,他微微怔了怔,继而恍然大悟道:“木兄是想教下往珈蓝之中寻找线索吗?”
见大脸颔首,韩湛遂欣然抚掌。
缘来白晓谷面上的黥印并非古字,难怪翻遍了古籍也毫无头绪,如今由大脸点拨,韩湛这才发觉那字形扭曲,倒颇似梵文,于是打定了主意,准备向通晓梵文的比丘求教。
※
翌日正值旬假,韩湛一早便赶往坊中的慈恩寺。
这间古刹由高宗皇帝兴建,永徽年间又添一座浮屠名曰“大雁塔”,至今仍为长安香火最为鼎盛的名寺之一,韩湛尝与李岫在此登塔。
慈恩寺有禅师,师从一行,乃是精通梵语,翻译密续要籍的高僧。韩湛同禅师有旧,这般便将摹下来的黥印交予他解惑。
只是出乎韩湛意料,禅师阅毕,摇着头歉然道:“贫僧不识。”
韩湛奇道:“这世上还有长老不认得的梵文吗?”
禅师又念了一句佛号,接道:“此字虽然形似梵文,贫僧却从未见过。或许它是别种西域文字……请恕贫僧孤陋。”
闻言,韩湛颇为扫兴,讪讪地同禅师辞别就欲离开,却在一幢僧寮前同个迎面之人碰了个满怀——袖中的黄麻纸因此抖落。
韩湛正欲去拾,那人却先他一步捡了起来,此刻韩湛方才发觉,来人虬须碧眼,一袭缁衣,乃是个胡僧。
“阿弥陀佛。”那胡僧施了一礼,略略扫了一眼黄麻纸上所绘图形,便将它递还给韩湛。韩湛也不以为意,收了纸刚要转身,那胡僧却在后头唤道:“施主,请留步。”
韩湛站定,回过脸望他,胡僧遂自言乃是小勃律国人,名曰迦纳缇,原本是个兴胡,后皈依了佛家,在慈恩寺是个客座僧。他汉话说的麻利,容貌也不似奸邪之徒,韩湛渐渐收了戒心,便问他为何叫住自己。
“施主能否将方才那麻纸借予小僧一观?”迦纳缇这边要求道,韩湛虽然心中狐疑,还是将黥印的图形交给他,迦纳缇定睛端详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丕变,捧着麻纸的双手颤个不停,韩湛见胡僧神情有异,心念一动,开口问:“莫非长老认得这字?”
迦纳缇抬起头,双目瞠地浑圆,一脸惶恐对着韩湛说:
“施主……这……这可是不祥之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