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上加亲
水二柱连走带爬的赶到灶房时,兰嫂子已将下午的饭菜做好大半。
兰嫂子见她满头大汗的趴在灶房门上,满心惊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下地,又发现她脸色苍白,身上衣服脏兮兮的尽是尘土,还道她饿惨了走路不稳这才跌了跤,忙扔下手里的锅铲,从旁边锅里舀出一大碗汤,又捡了一个蒸好的芋头搁在碗旁,过去扶她进来往条凳上坐下,将东西递给她道:“二柱今儿可是觉得好些了?大下午了,饿坏了吧?来,先喝点骨汤垫垫。饭菜再等一会儿就好。今儿个你表舅和表兄来了,咱不好背着他们先吃。”
水二柱点点头,她确实有些饿了,累饿的。
从屋里到这后院总共这么一段路,她竟似跑了一趟八百米长跑,累得浑身散架,上气不接下气。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没法自如运用身上的肌肉与筋骨。她想往前方迈个步子,脑子已经下达上百次指令,腿上却几乎没有反映,膝盖直直愣着不知如何弯曲。她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手脚并用,终于有了一点成效,眼看她的腿慢腾腾的动了!
然而,它不是动向前方,而是向左前方斜着撇一个垮跨的直角。下一刻,她的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栽向那左前方……
诸如此类情景,数不胜数,这才导致这短短的一路,她竟跌了不下十跤。最后她干脆趴在地上不起身,一路爬到灶房门外。
前几日刚醒过来时,也是这般行动极为艰难。那时她没在意,只道是二柱妹子坠河的后遗症。如今她白吃白喝的养了好几日,按理早该好利索了,结果还是这般光景,她无法不生疑了。
情况不妙啊……
她寻思这或许与她的来历有关。她的魂魄与二柱妹子身体,估计还需一段时日才能磨合好。
问题是,她该如何渡过眼下这段磨合时日?
兰嫂子与水大柱对二柱妹子十分熟悉。若在这期间叫他们看出什么来,那她这副借尸生还的野魂,怕是再藏不住。那时,她的日子便真不好过了!兰嫂子虽然看着柔弱,真急了连死都不怕;水大柱在外头早就会打人,手里劣迹斑斑,还是个护妹狂魔。这二人会怎么折腾她,水二柱还真说不准。
这般想着,刚下去的汗又冒上来,在她额头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衬着一张发白的小脸,愈发显得楚楚可怜。见兰嫂子递碗过来,她吃力的抬手接过,担心露馅,暗暗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总算勉强吃到嘴里几口。
兰嫂子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满心眼里只有心疼,再无心思关注她生硬别扭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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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东西,又休息一会儿,水二柱觉得精力好一些,打个汤水嗝抬头看兰嫂子做饭,发现那俩鸡蛋早已煮好,正泡在清水盆里晾,暗觉可惜,她还是来迟一步,可惜了两个货真价实的土鸡蛋。
她将视线投向灶上的大锅里,里面正咕咕冒着白气。气味飘过来,钻进她鼻子里,她砸吧一下便知兰嫂子在炖鸡。只不过,那味道也太单调了些,除了一股肉腥味,便是盐水味,离真正的炖鸡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娘,”她忽闪着大眼睛,故作天真的问,“你这锅里煮什么呢,闻着好香呢?”
兰嫂子听她把话说得稳稳当当,再不打结巴,开心极了,笑道:“锅里炖鸡呢!你想吃的话,待会儿多吃些。这几日你胃口不好,都瘦了一大圈!”
哪里是胃口的问题,明明是饭菜太难吃……
水二柱心里直嘀咕,嘴上却甜甜的应着:“好嘞,娘。”
她视线扫过灶房角落里盖着棉布的米酒缸子,稍作思量有了计较,换上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指着那酒缸说道:“娘,我嘴里没味,一见那酒就流口水,好想尝点儿……”紧跟着想起什么,又摇头:“不行!娘,我这样是不是可不懂事了啊?那我还是不尝算了……”
她幽幽的说着,不好意思的捏着衣角,看了看兰嫂子,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不信她这般豁出面子来矫揉造作了,使的还是以退为进的法子,兰嫂子那般心疼女儿的人,还能不中招。
兰嫂子果然很给她面子,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听女儿说馋酒,又说得那般委屈可怜的,哪还能说得出半个不字?当即从酒缸里盛出一小碗,塞到她手里,叮嘱她慢慢吃,还告诉她往后想吃什么都跟她说,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做给她吃。
“嗯,谢谢娘!”水二柱双手捧着小碗,吸着鼻子笑了。
她是真感动。
这样的兰嫂子,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情,想着想着,心里会涌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二柱,快喝吧!”
兰嫂子回头见她一动不动望着手里的碗,目光攸远攸近,看着有些空洞,心下登时一咯噔,以为她又犯傻了,忙催促她喝汤,还不放心,又道:“小心碗,别砸着脚了。”
“放心,娘。”水二柱收回目光,笑了笑。说完撑着板凳站起来,缓缓走到灶前,见案板旁有枸杞子,叫兰嫂子抓了一把丢在她碗里,而后探头装模作样看兰嫂子做饭,却趁兰嫂子不注意时,将碗里东西一古脑儿全倒进锅里。
“哎呀,不好了,娘!”她故作惊慌,“我不小心把酒洒到锅里去了!这下该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她撅着嘴,委屈巴巴。
事已至此,兰嫂子也没法子,只得安慰她:“没事,没事。二柱别急,娘再想想法子。”
话说得轻巧,办法岂能说想便想出来?眼见这么一大锅鸡汤倒了实在可惜,不倒又没法子端出去招待表兄和外甥,兰嫂子愁得在灶前团团打转。
水二柱见老实巴交的兰嫂子被她坑害得不浅,心里也有些愧疚,但想想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便忍着不吭声,垂眼望着锅里,静静等待。
没让她等多久,很快锅里飘出预料之中的浓郁香味。虽比不上她上辈子尝过的味道,却足以完爆兰嫂子的二两手艺。
兰嫂子也闻到这香味,被勾的鼻子一翕一翕,转身扑向锅里,不可置信的一遍一遍捞着,细细闻辨着,面上的笑容越发激动。
水二柱也不觉牵起嘴角,偷偷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嘿嘿!就是叫二柱妹子她娘受了点委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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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饭摆在中间的堂屋。
这顿饭,那一锅被水二柱关照过的炖鸡果然惊艳四座,得到五星好评。马表舅趁机又对兰嫂子狠狠拍一通马屁,把她的厨艺说得世间少有,天下无双。兰嫂子被夸得眉开眼笑,亲自给他夹了几筷子菜,把他高兴得表情管理都没法做,只知盯着她使劲瞧。
兰嫂子有自知之明,将水二柱歪打正着帮她炖出一锅美味鸡汤之事说出来。马表舅颇有眼色,顺着话便大夸特夸水二柱,豪不吝惜词藻,随后又说回到兰嫂子身上,将母女二人连带着一起又夸赞一番。
旁边的马安阳对他爹这般行为早已习以为常,自顾埋头喝着碗里的鸡汤,不时瞟眼打量对面的水二柱。见她坐得端正,话也说得顺溜,他心下奇怪,水表妹掉一回水里,傻病当真就好了?
小朋友目光有些好奇没什么,水二柱并不在意。
她笑嘻嘻的吃着饭,不动声色的打量马表舅,心想这位表舅不错,能将马屁拍得一点不招人烦,可见是有本事的。
马表舅长得魁梧壮实,虽是屠夫,样貌却不凶煞,倒有几分仪表堂堂的意思。性子还算稳健,谈吐也幽默风趣,对兰嫂子又呵护有加。这些品质加起来,足够将柱子兄妹的老头子爹甩开几条街。
啧啧!水二柱不由叹气,有这般死心塌地的表哥守着,兰嫂子定然再不愿与从前那老头子夫君有牵连,恐怕提都不想提。那她该如何从兰嫂子嘴里套出她想要的消息咧……
水二柱越想越觉为难,小口小口扒着饭,下意识的摇头:哎,这事不好办,不好办呐!
旁边水大柱看见了便问:“二柱,好好的,你摇什么头?”他心里总不踏实,虽说二柱好了很多,可万一有个不小心又被打回原形,那该怎么办。
水二柱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他,淡淡的哦一声,道:“没什么。我脖子痒,随便动动。”说完,当真仰起脖子转动几下。
“啊?不是虱子咬的吧?”水大柱便要伸手帮她挠挠。
水二柱忙侧头躲开:“谁长虱子了?再说,你身上虱子能长到脖子里来?”
水大柱道:“能啊。怎么?你不能吗?”
“呵呵,那你厉害!”水二柱自叹不如。又笑道:“怪不得娘说你几个月不洗澡,也没见你难受……”
“什么意思?”水大柱一时没反应过来。
“噗嗤!”对面的马安阳不禁笑出声。
这下水大柱不开心了。他早对马安阳窝着气,一早又放了话要把马安阳的鸡蛋抢给水二柱吃,结果被兰嫂子掬着没敢胡来。没能兑现诺言,他心里不舒服,看马安阳便更加不顺眼。
“马安阳,你什么意思?”他瞪着马安阳。
马安阳嘴里嚼着饭菜,不甚在意:“表哥,我就笑一下,能有什么意思?”
水大柱这暴脾气,啪的一声丢下筷子,差点拍桌子:“还说你没意思!你那一肚子坏水我还不知道?你刚才分明就在笑话二柱,笑她还是个傻子,根本就没好!”
马安阳也早觉这表哥动不动就爱找他的不是,烦人的紧,便也不客气:“我什么都没说。表哥你这么紧张干嘛?心虚么?我看表妹现在好好的,挺伶俐的。你这般疑神疑鬼、咋咋唬唬的,仔细把她又给吓回去了,到时候看表姑不怨死你!”
“你!”水大柱气坏了,眼看着要发火。
马表舅见自家儿子嘴没遮拦,忙喝他:“马安阳,怎么说话的?你书都白念了不成!”
一旁的兰嫂子有些傻眼。饭前她三令五申交代水大柱不许乱来坏她好事,没想到儿子还是这般胡闹,根本不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她觉得自己这娘当的真够窝囊。
水大柱本就满肚子火,炮仗般一点就着,这又听马安阳一反常态的说他妹妹的好话,登时生出极大的危机感。更重要的是,都这个时候了,他娘还揣着小心思在旁边拉扯阻止他……
水大柱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指着马安阳直骂他小名:“马小蛋子,你给我看清楚了,我水大柱的妹妹可不是软柿子,任你捏!”还不解气,愤愤又道:“我娘是看得起你才想把二柱定给你。你小子倒好,死活不肯认,还跑到外面念了一年多破书,中间过年都不愿回来。眼下见她好了,你又悔肠子了,死皮赖脸的想要赖上来。我告诉你,你想得美,门都没有!你可知我们……算了,懒得跟你说。以我们家二柱的资质与样貌,她将来是要嫁皇帝,嫁天王老子的!我劝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份心!”
兰嫂子吓得脸色一白,慌忙叫住他:“大柱子,休要浑说!”
水大柱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娘,你这样有意思吗?今儿个我就把话都说开了吧!表舅待你好,你要是满意,嫁了就是,别老将事情往二柱身上推!先前二柱是傻,可怜见的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撮来揉去的,不知反抗。如今她好了,你不能再这般随意对她了。她的婚姻大事,自然是等她大了她自己说!”
……
屋里安静下来,静得出奇。
大家都不说话,个个面上表情怪异,尤其是兰嫂子。被儿子当面数落,她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腿上虚软无力,全赖倚着桌脚才没倒下。
水大柱今天这话说出来,就算彻底毁了她的如意算盘。她气得手里一个颤抖,不慎扯下来一把头发,掉在地上,她几乎怀疑众人都听见了。
话说,她确实喜欢她表兄马三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都大了,她的心也淡了,不愿再惹来流言蜚语,只想守着儿女在水家村过一辈子,没打算再嫁。可若没有表兄的帮衬,她们娘儿几个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啊!
她思来想去,绞尽她那点脑汁,最后竟然想出给女儿与马安阳定亲的法子。
这法子说来好,两全其美。一来,她不用嫁人就能得到表兄的帮护,往后在村里就能过得下去。二来,安阳这孩子,她是放心的。二柱要是跟了他,将来定是享福的命。她也算为心疼的傻女儿谋了个好归宿……
她的这番心思,马三春一清二楚。他答应下来,也有他的私心。
他从没想过放弃他表妹,既然表妹有顾虑,那他就帮着解决她的顾虑。这样亲上加亲的事情对他没坏处,他可以借此多与表妹亲近。有他这样“寸步不离”的在旁边守着,其他人自然不敢再肖想他表妹。他相信,守得云开见天日,总有一日,他定能叫表妹亲口答应嫁给他!
至于儿子是否满意,他觉得那不是问题。
他之前已找了好几个人给水二柱算命。算命的都说二柱命重,福厚,不会轻易狗带,过几年就能好起来,那时就是天大的旺夫运了。
旺夫运什么的,他不甚指望,只要人能好起来,往后跟他儿子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他不顾马安阳的强烈反对,一门心思要将这亲事定下来。
马安阳不好受了。
他爹想续弦再娶,这事倒罢了,做儿子的不好说。他爹看中的又是自家表姑,知根知底的,对他还不错。
可问题是,凭什么老子娶后娘,却要搭上他这个儿子的婚事?
士可杀不可辱!旁人都说他马安阳不肯认这门亲,是因为他嫌弃水二柱傻,倒不如说他是想反抗他那不着调的爹……
再次反抗无效后,马安阳决定离家出走。
他打听到曾经教过他半年书的刘夫子,如今游历到北边的江陵城,在那里收徒讲学。他便从他爷爷那里连哄带骗的弄来些盘缠,趁着他爹又到水家村“厮混”的当头,和两个昔日的同窗一道,租辆马车风风火火的奔向北边。
马三春知道后气得不轻,拿着杀猪刀连夜追过去。可惜,他运气不太好,半路遇上一伙强盗打劫。盘缠没了,刀也被人抢了,裤子都被剥走。
他也硬气,一路想着法子乞讨谋生。终于在一月后,靠着讨饭卖力气赶到江陵城,找到了马安阳。谁承想,马安阳死活不肯跟他回来。
刘夫子得知事情原委后,找马三春喝了一壶茶……
一通人生与理想的哲学聊完之后,马三春似被洗礼一般,豁然开朗。他决定尊重儿子的想法,让儿子在外追求他的人生与理想。至于表妹的事情,既然是他马三春想要的,他就自己凭本事追求好了。儿子都这么有志气,他这做爹的也不能太跌份。
他向刘夫子借了些盘缠回到家,凑出许多银两又赶回江陵城,还了夫子的人情,又给儿子留下一大包,叮嘱他在外面好生学本事,随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倒提着一把刀,到水家村上门请罪去了。
人都跑了,兰嫂子还能怎样,总不能真的拿刀砍他出气吧?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来的事情,就是马三春的事了。他比从前勤快许多,三天两头往水家跑,大包小包都往这边拎,见活就干,见兰嫂子和俩外甥就笑。一日比一日体贴殷勤,把兰嫂子感动的一颗芳心摇摇欲坠。
这般过了一年多,眼看兰嫂子就快要松口了,这时,马安阳回来过年了!
兰嫂子一见侄子回来,心下蠢蠢欲动,又要旧事重提。马三春不干了,心想表妹怎么如此死脑筋,明明都要答应嫁他了,眼下顺着心意嫁了就是,何必要折腾什么儿女亲事的幺蛾子?她放心不下二柱,那等二柱大了,给她招个老实的上门女婿,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马三春不好明着拒绝,装傻充愣的拖了十多天,再拖不下去,恰逢临县他姑母六十大寿,便带着儿子去他姑母那儿半推半就的多留几日。临出发前,他还找到水家村,语重心长的把道理说给他表妹听。他表妹当时的反应似乎听进去了。马三春回来后,这才敢带着儿子一起来水家村小住。
可眼下,事情被外甥大柱子说破了,他表妹那痛心疾首的表情又是几个意思?莫非,她还想着结儿女亲家,不愿嫁他?
哎哟喂,我的娘老子哎!马三春觉得他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