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说过替他收尸

第34章 我说过替他收尸

余波乘最早的一趟公交车去南山疗养院。

昨夜的雨停了,地面很潮湿,早起晨练的老人小心翼翼走在步行街。街边的梧桐树,经秋雨一夜摔打,掉落一大片,晴天里看山去黄灿灿得挺喜庆的树叶,陷在泥泞雨水里,又经人踩踏,看上去脏兮兮的,晦气不堪。身着橙黄制服的环卫工人,正大力挥舞着手里的扫帚,把落叶归拢。

一场秋雨一层凉。清晨已经有了明显的寒意。余波选在了靠窗的位置,风从窗外灌进来,直往脖子里钻。余波将窗户缝隙留得窄一些,又紧了紧卫衣帽子两侧的穗子。她穿的是她那件黑色连帽卫衣,牛仔裤,平板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在今天选择穿黑色衣服。还特地去阿匡那借了保温桶,去附近早点摊给母亲买了一份豆腐脑。

余波出神地呆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脑海闪现的却是前一晚与那个陌生人短信对话的那一幕。

陌生人:你父亲姜正平,想知道他的消息吗?

余波:你是谁?

陌生人:与你父亲认识的。

余波:那个人怎么了?

陌生人:死了。

死了?手机从余波的手中陡然滑落,她茫然又慌张的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余波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夜,余波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嗓音低沉沙哑,带有明显烟鬼的烟熏嗓的味道,他说,余波的父亲想见见她。余波的回答异常清晰、冷峻,不见,然后她说出了那句现在坐在公交车上想起仍要发抖的话:你转告他,今生今世我不会见他,如果他哪一天死了,我可以为他收尸。

怎么就死了,不是要等我余波为他收尸?为什么?

余波继续回复微信:怎么死的?

对方没有回应。余波拨通陌生人的号码,电话被立即挂断,再打,再挂断,余波不甘心,滴一声,余波正待说话,对方手机却传来语音客服的声音“对方正在通话中”。余波在房间里狂走,攥紧拳头,啃手背上凸出的骨节,啃指甲,牙齿打战,浑身抖得像秋雨中的梧桐树叶。

怎么就死了?谁给你收的尸?为什么不等我给你收尸?为什么?

对方终于发来短信。

余波立即打开:如果你想知道,今晚十点榆树街静心茶楼。

极端混乱的情绪中,余波仍保留着一丝清醒。这是自母亲患病后,逐日训练出来的。

余波:凭什么信你?

陌生人:来不来看你自己。对了,老姜有一份遗物也许你想留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四五岁的丫头。

余波沉默片刻,回复:好。

公交车已经行驶到了郊区。前段时间坐秦征的车去探望母亲,还见得郊外绚丽纷繁的秋景。那个时候,余波几乎也是快乐的,她坐在花坛边看着母亲与别的老人聊天,甚至幻想生活会好起来。转眼,五彩景色就被一场秋雨打得垂头丧气,一片黯淡,大地即将进入萧条的冬季。瑟瑟凉风刺进眼睛里、鼻子里,余波的眼眶发潮。

“姐姐,你怎么了。”

旁边座位上,老太太怀里的五岁男孩一直瞅着余波,默然不语,此时他伸出手去抓余波的衣袖。

这路公交车通过南山动物园,想必是男孩想看老虎了,一大早便缠着奶奶出门。

余波捏住男孩柔滑的小指头,“姐姐没事。”话刚说完,眼泪倒真的涌出来了。

“把纸巾递给姐姐。”老太太柔声对小孙子说。她虽然看上去气色蛮好,但仿佛已经很老很老了,一头白发,脖子里、脸上、手背上全是老树皮似的皱纹。余波看着她的第一直觉是,年龄这么大了,就不该让祖孙俩单独出门,万一……余波忙摇摇头。

老太太:“姑娘,你这是去哪?”

余波:“南山疗养院。”

“喔——”老太太瞅着余波怀里的保温桶,没再说什么,只微微笑点点头。

广播通知,下一站是南山动物园。老太太从包里摸出几颗奶糖,塞进余波手里。她握了握余波的手,她的手枯瘦却有力。只几秒钟,待余波一直极力忍着的眼泪再次涌出前,她便抽回了自己的手。“丫头,你要多吃点,长得壮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老太太用对小孙子的口吻说。

下一站便是南山疗养院了。公交车重新启动后,余波迅速收拾心情,闭目休息。她希望母亲看到一个充满朝气的自己,虽然母亲已经忘了她。

余波再睁开眼时,查看了一下手机。一直静音状态的手机多了十几条来电显示,郝烺。

余波关了手机电源。

疗养院。母亲坐在窗前,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脖子里,她嘟着嘴,一脸不高兴。今天余波的探访时间提前,护工只好早早叫醒母亲,平时这个时候,她还舒舒服服团在被窝打呼噜呢。

余波拿了梳子,帮母亲梳头,绾了头发,又打来水,帮着洗脸、擦手,一边絮絮的自说自话。

“叫你早起一点就这么不高兴,你现在知道我小时候的心情了吧……”

“昨天中秋节,听说你们也吃月饼了,你的月饼什么馅的?你有没有贪吃……”

余波打开保温桶,豆腐脑的香味溢出,母亲转过头,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保温桶。“不急,不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余波舀起一勺豆腐脑喂到母亲嘴边,母亲瞬间便吞下肚,然后嘟囔的嘴唇微张,等待下一口。一开始,余波以为她是饿了,观察了几分钟,才发现母亲根本品不出豆腐脑的味道,她只是机械地一口接一口地吞。

眨眼功夫,豆腐脑吃完了。余波估摸母亲没吃饱,便打开带来的月饼,掰下一小块,喂进母亲嘴里。母亲依旧忘了要咀嚼,直接吞下肚。她马上被噎着了,伸直脖子,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嘶哑声。余波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直到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才终于缓过来了。余波忙喂了一点水,赶紧将月饼藏起来。

早饭后,母亲依然呆望着窗外,脸色闷闷的。余波坐在桌边观察了一会儿。

“那个人死了。”余波终于说,紧盯着母亲。

自从父亲离家后,余波的姓被母亲从“姜”改成她的“余”。姜这个姓以及姜正平这个人,都从家里消失了。以后若不得不提及,余波和母亲都心照不宣的称“那个人”。

母亲神情麻木,浑然不觉。

“不知他怎么死的,这些年过得怎样,谁替他……”余波有些呜咽,停住不说了,隔了一会儿又才喃喃道,“他一直留着我的照片。他特意带我去照相馆拍的,我不愿意,他还买了棒棒糖逗我……照片洗了两张,我一直以为另一张搬家时丢了……没想到是被他带走了……多少年了……”

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顺着曾经长着流泪痣的面颊,曾经被灼伤只剩淡淡伤痕的流泪痣。

余波抬头,发现母亲正困惑地看着自己。余波慌忙擦干眼泪,起身,准备去外面待一会儿。

“死了?”

余波背后却传来模糊的嘟哝声。模糊却充满疑问,像是一个正常人面对死亡信息时的震惊。

余波忙回头,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母亲恢复神志了。她摇着母亲的肩,捧着她松弛的下巴,几乎是狂喜地迭声问道,“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听明白了?明白了?”

但母亲只是茫然地重复着:“死了?死了?死了?”然后便盹着了。

下午时间,余波把母亲推到外廊。给她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又将房间里彻底打扫一次,虽然这些清扫护工平时也在做,余波每隔一段时间仍要彻底清洁一次。

回到市里,暮色已经笼罩这座城市。城市霓虹就有这点好处,不管悲喜愁苦,一到夜里,总是金碧辉煌,一派升平。

余波回到房间,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就着几片曲奇,算是晚餐。她实在吃不下,不过一会儿还有重要的事,不得不借一杯清咖努力打起精神。

她一定要问清楚,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榆树街不远,是南街旁边一条巷子,也和南街一样,主要经营夜市大排档。尽管夜市街晚上人不会少,余波出门前除了习惯性地在手心攥几根牙签,还记得将小水果刀藏进牛仔裤口袋。她在镜子里看看自己。

头发绾成干净利落的丸子状,为了不影响视线,额头带点自然卷的碎发全部被发夹别起来,小脸苍白瘦削,但神情还算镇定。余波换掉平板鞋,穿上自己的跑步鞋。

余波打开手机电源,查看电量。除手机和小水果刀以外,她不准备带任何东西,她不希望有任何累赘。

路过720房间时,余波抬高头,脖子梗得直直的。

余波乘电梯下楼,出电梯时她习惯性的瞥了一眼黑板报,新的主题出来了:女朋友生气,小伙伴都有了些什么高招自救的?

余波面无表情。经楼梯间,经公共书吧,经大厅。保安值勤席的小胖正坐在座位上看手机,瞥见余波的一身打扮,不经“呀”了一声,平时这个点,小胖是极少看见余波出门的。

余波勉强一笑。

小胖怔怔看着余波轻快的走出自动门,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快九点半了。“这个点儿去夜跑会不会太晚了点?”小胖嘀咕着。

“嘀咕什么呢?”郝烺拍拍桌子,“我叫你看的人呢?”

小胖朝门外抬抬下巴,“这不是,跑步去了。”

从榆树街街口开始,余波沿着街道两边的小馆子,一家一家的查找。幸福川菜馆,兄弟烧烤,霸气小龙虾,正宗新疆羊肉串……越往后走,巷子愈见偏僻,好些店铺都关着卷闸门,门面上贴的告示,不是装修,就是转让,几片卤菜店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但顾客寥寥。

余波攥紧手里的牙签,放缓脚步。是不是自己错过了?不会的,自己是一家一家看过来的。余波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手机响了,短信提示音。

陌生人:我看见你了,再往前几百米就到了。我在二楼。

余波只好接着往前走,又估摸走了一段,余波再次停下打量。这一带更偏僻了,路灯坏了,黑魆魆一片,街边没见一家店铺在营业,反而设着围挡,挂着“危房,严禁靠近”的告示牌。原来都是待拆建筑物。余波骤然停住脚步,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街对面的梧桐树下,尚有两盏完好的路灯,在寂寂的黑夜里,散发着寂寂的灯光。借助路灯洒过来铺在地面淡薄昏弱的光线,余波瞥见地面稀薄的影子。一个庞然的身影正在慢慢向她靠近。余波立即耸着肩膀,拳头握紧,一瞬间,手心的牙签全被折断了。余波咬紧牙齿,右手轻轻移向牛仔裤口袋。

“你到了!”余波头顶传来一声吆喝。

余波下意识地仰头往上看,只见一面方形的看起来很坚硬的东西,从天空极速坠落。同时,余波听见身后大跨步的脚步声,后背立即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气息中,一双大手伸过来钳住自己。

“你们谁先到呢?”双腿变软的余波倒下时,听见自己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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