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卷 想念别人,也让别人想念你
城市之家公寓西门店2000公里外,北城中学门口。
余波踏下人力三轮车,站在学校门口,仰头望着大门牌匾。楷书大字“北城中学”,依然遒劲有力,只是经历多年风雨,不论牌匾还是字体本身,在余波看来都多了几分沧桑,或许还有些许不合时宜。
大门两侧的街道,照例是鳞次栉比、专做学生生意的饭馆。不过从前多是连招牌都没有的简陋小馆,门口的街面一年四季都是油叽叽,余波还在这里摔过一跤,惹得几个男生在树下掩嘴偷笑。现在,当年的小馆子大都装潢成肯德基式的快餐店样式,步行街铺着菱形地砖,还设有盲道。
穿街而过,是一条十米左右宽的小河,余波记得从前河里垃圾淤塞,臭气熏天,余波每从此经过,都要屏住呼吸。现在河道两侧石头栏杆整齐、整洁,绿树成荫,此时已近黄昏,附近的住户或负手溜达,或遛狗,逗娃,当年的臭水沟如今却是散步、锻炼的好去处……环境到底比过去好了许多。余波不禁长长叹口气,像个老年人,生出几分感慨。
余波走进学校,沿着熟悉的花园小路,来到教工宿舍A幢。城市风景都在变新,好像越来越年轻,惟有学校里的这一幢幢大楼,比余波印象中老旧、小气了许多。
A幢1楼1号,这是她从前的家。父母同是学校食堂的老职工,从相识到结婚,自然而然。父亲离家出走后,余波又与母亲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便同母亲一道搬去城北继父宽敞、豪华的大房子,几年之后,母亲用剪刀刺伤了继父,威胁说若再行骚扰,便阉了他……之后,她们又回到这所小房子。余波在北城中学读完高中,便没再回来,直到卖房子时才来匆匆看了一眼,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
秋日黄昏里,那记忆中斑驳的水泥墙面,看起来沉闷而迟钝,却有一种经久不退的缓慢而执着的痛感。也许,这就是乡愁吧。只是,余波已经没有家乡了。余波感觉格外孤独。
包里手机响。余波看来电显示,是郝烺。
“您好。”余波显出习惯性的工作语调。
“好什么好——”听到余波这么客套,郝烺竟有些嗔怪了。余波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接听郝烺电话。
郝烺:“到了?”
余波:“刚到。”
郝烺:“累吗?”
2000公里的距离,在自己的家乡,倾听这个男人用低沉浑厚的嗓音问自己累吗,有些新鲜,又很特别,一种温柔的情绪徐徐进入余波心里。这与她乍着胆子对郝烺说“做我男人”是决然不同的感觉。
“还好。我不累。”余波轻轻说。下意识地,她本想加一句“谢谢关心”,又忽地明白她不会谢他的。她再不会推开他。她要好好的把他的问候和关心都收着。
郝烺:“好。你自己小心。回头再联系。”
余波握着手机,慢慢往学校外走。站在河堤,瞅着柳枝在河面轻拂,她又偏头望了一会儿夜空中那弯纤细的月亮。真希望你也在这里。余波浅浅笑,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好。
北城中学2000公里外,城市之家西门店。已过下班时间,郝烺从办公室出来,在公寓大厅兜兜转转半天,百无聊赖,连小胖都不见人影。他转身进咖啡馆。咖啡馆生意也异常寥落,服务生在玩手机,沙发里蜷着一只深褐色的猫,正自顾自的打呼噜。
高明强不在。没准又约会去了。
郝烺晃了一圈,推门往外走,听见玻璃门的风铃响,猫略一抬头,正好与郝烺的目光撞上。“这老高啥时候当猫奴了。”郝烺嘀咕。
郝烺拨通丁岗的电话。
郝烺:“今晚忙啥呢?一起喝酒……”
对方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烺哥,我正在电影院呢,回头说啊!”
电话挂断。
郝烺歪着头想了两分钟,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个的都有约会?他咂摸着从侧门出,进停车场取车。停车场东侧两间平房,一间房门半开着,房里透出灯光。那是公寓借给大爷的住处,私人的地方,平时大家伙都自觉地不去打扰。
郝烺在门上轻拍两下,门打开,大爷满脸堆笑。“哟,难得。进来进来——”
桌上摆着饭菜和酒。郝烺见了,微窘:“大爷,打扰您吃饭了……”
大爷笑呵呵:“这不正好,咱爷俩喝一杯。”
大爷将一副碗筷放到郝烺跟前,郝烺便不再客气。
大爷将郝烺的酒杯斟满,递给他时,抬眼望向他,“怎么,小余刚走,就不习惯了?”
郝烺怔怔,惊讶大爷竟会如此看他。“瞧大爷说的,我就是好久没和大爷您聊天,过来讨杯酒喝。”
大爷眯眯笑,也不深究。不过他的话倒让郝烺慢慢明白过来,自己在公寓晃悠半天,浑身都不得劲,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和无聊,不过是因为这公寓大楼里没有余波。坐在大爷这里,心下略微踏实,不过因为大爷熟悉“你那姑娘”,他的姑娘,也让他的这份想念来得分外真切。
想念?郝烺饮完杯中酒,瞅着手中的酒杯出神,这对从小衣食无忧、要什么便可立即得到,不管是物质还是女人的郝家少爷而言,实在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郝烺向大爷举杯:“大爷,讲讲您吧——”郝烺笑,引用了时下流行的话,“您一定是一位有故事的大爷。”
大爷大笑:“好好活着,就是一个好故事……”
不远处的马路传来数量摩托车轰隆隆驶过的巨大噪音。郝烺看一眼手腕的表,心想,这才几点,这些家伙就蠢蠢欲动了。从前他带着施亮儿和他们那一伙哥们经常在深夜玩飙车,现在想想,真像是前世的事。施亮儿说得对,那次事故,姜正平之死,真真切切的改变了他。
但到底是什么地方触动了他呢?第一,若严格追究,错并不在郝烺一方;第二,公司完全有能力滴水不漏的处理此事,事实上也这么做了,外界并无任何不良反响;第三,姜正平无亲无故,他像一只野草一样活着,也像野草一样死去,并无人关心。
触动郝烺的,正是第三点。
几杯酒下肚,大爷红光满面,他打开收音机,跟着广播里的秦腔,哼哼啊啊唱将起来,从喉咙里从身体里爆发出高昂、强烈的吼音,也像是卑微却激越的抗争:人不应该像野草一样活着。想念一个人不是坏事。想念别人,也让别人想念你。
乘着酒意,郝烺拨通余波的电话。
郝烺:“你那边怎样?”他的语音里有笑意,浑厚嗓音因为酒兴、因为刻意压低而略带沙哑,听起来有一种颗粒感,有一种霸道的性感,像他的怀抱。
余波:“我很好。”
郝烺:“跟我说说你那边。”
余波:“我住在半山腰的一栋小楼里。这里从前是我高中老师的画室,现在改成了民宿。北城中学大门往北200米,左拐,走过一条青石板的巷子,半山腰第一幢三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小院落,有花坛,有一小片翠竹……”
余波语调平静,柔和。柔和中带有一种腼腆和稚气,就像她的体形,永远透着颤抖的少女的气息,故作成熟时反而少女气息更浓。
郝烺:“……好,我记住了。”
余波:“好。”
郝烺:“早点休息,关好门窗。”
余波:“好。”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都不说话,隔着手机,传来对方微弱的呼吸声。
郝烺:“你先挂。”
余波:“好。”
南街街口,施亮儿斜靠在摩托车。她已经看了两次表。几个路过的年轻人围着摩托车看了又看,又朝她吹口哨,走出去一段距离,还回头看她,不用猜,脚指头也知道他们嘴里飙出的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施亮儿抱着胳膊,盯着地面,无动于衷。
然后她打定主意,从信封掏出一叠百元钞票,放回自己的口袋。朱大朋慢条斯理从街里走出来,看起来刚吃完饭,正在踱步消食。施亮儿已经不生气了,她似笑非笑,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这个月的,你点一下。”
朱大朋手指刚碰信封,便面露愠色:“这样不好吧,施大小姐?”
施亮儿眉毛一挑:“那小不点回老家,估计得要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不是可以好好做你保安的巡逻工作了?再说——”施亮儿戴上头盔,从挡风玻璃里瞥了朱大朋一眼,“是我雇的你,我不喜欢人总是迟到。”
几辆摩托车轰隆隆开过来,围着朱大朋,慢悠悠绕了一圈,又忽然扬长而去。施亮儿发动引擎,尾随朋友,呼啸远去。
朱大朋从喉咙里咳出一口痰,狠狠地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