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惊变一
战争,沙场,血腥,这些曾经以为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却因为一个人的介入,变得与我如此贴近。
北疆战事一起,正德帝的身体数日间迅速复原。我心知他是为了这一场战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连身体上的不适都压制了。这样的勉力强撑,却让人更加忧心。
早朝和廷议开始恢复,也开始又由正德帝一人批复堆积在案头的如山奏章。他变得和以往一样的忙碌。我却一下子清闲了下来,执意搬回了熙韵宫去,一个人静看庭前的花开花落,甚至有时,数日都难以见上皇帝一面。
这样因为朝政而对我的冷落已不是第一回,可是这一次,似乎是有些不同的。两个人仿佛都刻意用各自的姿态掩饰着彼此间的疏远,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清楚的发现这一点。因为我全部的心神,无形中愈来愈深的牵挂着身在远方的那一个人。
每一日,由北疆前线传回的战报总是会在第一时间送抵熙韵宫中。我知道他一举拿下了敌军潜入后方欲截断我军粮草的袭兵,也知道他接连打赢了和敌军将领的一场又一场的对战。他在证明给他人看,他并不只是文质彬彬的谦和而宽容,也有征战沙场的胆识和谋略。不由得渐渐松了口气,也许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真的是正确的。
心头不是没有半分惶然的,当靳轩的身影又开始占据我思绪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隐隐生出一丝负罪。年少倾心和相濡以沫,这两份情感,对我而言,很难分得出孰轻孰重,这两个男子在我生命之中占据了同样重要的位置,而我却清楚的知道,今时今日的宁月遥,是皇帝诏告过祖宗太庙明旨册封的怡妃。
可是我也做不到,明明满心满肺的牵挂一个人,却坦然的对着另一人温柔笑起,关怀倍至。所以,我只能借口不愿惊扰了皇帝处理政务,而减少去紫垣殿探望的次数。
暗暗的告诫自己,只此一次,最后的一次,待到靳轩从沙场归来的那一刻,我要让这残存的情感尘嚣湮没。
忽有一日,熙韵宫中倒来了稀客。我莫不有半分惊诧的望着静立于殿门处的德妃,微一转念,心下倒是有些了然。
她穿了一袭清素的灰纱缁衣,发上只用了一支碧玉簪别了一个太虚髻,不施脂粉的面庞略为清减,亦显出了不少老态来。
奉茶落座,我遣了多余的侍人出去,她缓缓转动着右手中持着的迦楠珠,一面道:“听闻,是你在圣上面前谏言派轩儿领兵出征的?”
抬眼去看,她面色沉静,似已蕴含方外的超脱淡泊,而双目中却有一分压不住的尊贵气势,一如往昔。
我敛了敛衣襟,坦然回道:“皇子出征,事关社稷,朝堂政务,又企容妇人干言。这一点,娘娘想必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再说,娘娘可认为皇上的意志是容得旁人动摇的么?”
她似乎信了,逼视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些,转过脸去微吸口气,叹道:“沙场征战,刀剑无眼。皇上可真能狠得下心。”
我自是无法将其中关节一一细陈,只能捧起茶盅轻饮一口,斟酌道:“前方的将士,无一没有至亲家人,也无一不是父母至爱的骨血,谁又真正乐意亲手将自己的孩儿送上征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殿下身为皇子,更加责无旁贷。皇上良苦用心,还望娘娘体谅。”
这一番话不冷不热,却也让她无话可驳。德妃面上一紧,方才的淡泊神情已然不见。她静默了半晌,终是缓缓道:“你不要忘记了我说的话。轩儿是我全部的希翼,本宫决不容得别人动他分毫!”
她口中有一种不容分说的迫人力度,让人顿生不快,我回答的语气也清冷了不少:“月遥自然能够体恤娘娘这一番慈母之心。可是娘娘也不要忘了,月遥曾经也有希翼,却不知又被人埋葬到了何处!”
她面色一凛,望住我片刻,终是无言,拂袖起身径直去了。
时值初夏,窗外远远的地方传来蝉虫的嘶鸣。熏热的风拂到面上,莫不让人更生一分浮躁。稍稍静下心来,我却暗自皱起了眉心,失声道:“糟糕……”
芳云闻声上前一步,轻声在我耳畔唤道:“娘娘……”
我犹自出神,怔怔道:“方才一时大意,竟这般沉不住气,只怕是……要中了他人的设计。”
芳云一愣,似乎不解其意。
我微微眯起眼,思虑道:“难道你没有看出其中的不妥么?雍王请战,我虽知晓,却从未明确表态过支持还是反对。可是,眼下居然有人着意在德妃面前放言挑唆。不管我二人之前如何,若雍王有什么不测,德妃定是饶不过我。到时只怕她万念俱灰,情愿选择玉石俱焚……”
芳云被我话中的寒意一激,不由吸了口凉气:“此人的用心之深真教人害怕,可是究竟是谁……存了这样的心呢?”
我随着她的话语喃喃:“是谁……是谁……一旦此种情形真的发生,我与德妃自是首当其害,接下来伤及的……只怕是圣上!”
说到此处,我俩不禁相视一眼,面色俱是一凛。
芳云小心道:“奴婢这就派人打探,究竟是何人造谣生事。”
我点点头,吩咐道:“去一趟皙华宫吧,只说是见秀锦姑姑,晓以利害,她自是能够明了。德妃眼下关心则乱,恐是听不进我的话的,只有让姑姑慢慢开解了。”
芳云走后,我的心却始终无法沉定下来。前思后想,总是放不下忐忑,这样不安定的感觉已是许久没有遇到了。这一瞬,我突然无比的想念一个人的怀抱。不觉幽幽一叹:已有两日没见过他了,或许我也应该去看看他眼下过得好不好,可有按时用膳,可是在为了朝政而忧心……
缓缓步向紫垣殿,半路却见着了从前殿出来的小全子。他笑着向我一揖,道:“娘娘可是来探望陛下的?”
我轻轻颌首道:“圣上可在殿中?”
只听他答道:“是,娘娘此刻过去刚好,皇上会见外臣好一会儿了,眼下就要散了呢。”
我轻应一声继续前行。已到了紫垣殿外的白玉台阶下,远远看见殿门处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躬身退了出来。我并不以为意,只当是个觐见的朝臣,待到走近才看清了他的相貌,精瘦的身形,一双细目炯炯有神,不自觉间已是微微一怔。
这一失神对方已到了面前,他谨守外臣面见后妃的礼节一直俯首敛目,直到此刻才俯身一揖。我缓缓开口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他闻言不禁抬眼看来,神情间更是惊诧,不由张口愣住。
身边引路的小内监笑着向他介绍:“李大人,这位是熙韵宫的怡妃娘娘。”
顷刻间他已收回诧然神色,恭声道:“娘娘千岁吉祥。”
这一位便是当年的南京驻营都统李度,靳轩在江镇遇刺之时正是他亲自领兵前来救援,之后也是他派兵一路将我送至南京,而当初彻查行刺一案……亦有他的参与。
我不由微眯起眼,淡淡笑道:“本宫与李大人是旧日相识,这多年未见,倒是有几句话想好好叙聊一番。”说罢,转眼一看周围。身边几个内侍当即会意,一言不发退至一旁。
李度在我面前依旧垂首恭谨,亦不敢随意开口。
我收了笑意,淡淡问道:“数年一别,物是人非。李大人可是在暗自感慨世事无常。”
他削瘦的身子一直,徐徐回答:“卑职远在宫外,却也久闻娘娘艳冠后宫,且才智过人,甚得圣上钟爱。今日才知传言非虚。想当初江镇一见,娘娘区区一介女子,却能智退众匪,救雍王于万险之中,已是教人惊叹。”
我听他能将这一番恭维的话说得如此不卑不亢,不由唇角微扬,道:“李大人怎么不说本宫区区一介女子,竟胆敢以一支长簪挟持皇子,此等胆大妄为亦是教人惊叹呢?”
只听他呵呵一笑,面上的神情倒是自然了不少,回道:“娘娘说笑了。正因有此一举,更让人惊觉娘娘胆识智慧,实是异于常人。”
看来这李大人不但精干,亦是个性情众人。我心下有了分寸,缓缓敛了神色,放低了语调,似是自语道:“往事俱已时过境迁。对这些,皇上恐怕并不知晓,本宫亦不愿让皇上知晓。”
李度微诧的神情一晃而过,转而俯首接道:“皇上日理万机,勤于政务,自是无需为这些陈年旧事分神,还请娘娘宽心。”
我满意笑起:“大人如此通透之人,本宫自然放心。”说罢,略一沉量,忽然冒出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继续道:“大人为国之重臣,圣上甚为倚重,能够委以重任。就像当初这雍王遭遇刺杀一案,其中盘根错节,牵连甚深,幸而有赖大人明察暗访,神机妙断,才使真相大白。”
其实,其间真相我并不清楚,究竟是否“盘根错节、牵连甚深”我也并不知晓,当日正德帝对我说起此事时也不过一带而过。我却心知,其中的隐秘应该并不简单,因为即使他对我信任到可以辅以协理朝政,对于此事他却只能向我三缄其口。可就是这样三缄其口,却让我愈加的好奇。此时也不过是全力一试,看能否将此中谜团揭开。
果然,李度神情间甚为谨慎,只是谦逊道:“娘娘过誉,卑职惶恐。”
我自顾自面露忧虑之色,沉沉道:“只可惜,既便已是知晓了背后主使,却也只能是使圣上更加为难……”说罢,幽幽一叹,却像是叹不尽无数感慨。
他终是随我一叹:“是啊,虽是同为天家骨血,亦是无法两全……”
此话一出,李度已觉失口,立即打住。而纵使我心下早已有了准备,还是禁不住愣在当场。心跳扑通扑通,在此刻异常强烈,我死死咬住下唇,尽力使得神色如常。李度见了我的神情,已然明了过来,不由得脸色大变。我也无心与他多做寒暄,只简单宽慰了几句,便静静的看着他行礼告退。
他走了很久,我依旧呆立于玉阶下方,六月的阳光直直照射在身上,背心起了一层湿濡的汗意,而周身却像是冰凉的。一旁随侍的小内监小心上来劝道:“娘娘,这日头毒,站得久了怕是要晒坏了,不如小的服侍娘娘入殿去吧。”
抬头望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巍峨宫殿,却让人愈加的心乱如麻。我摇了摇头无声一叹,这才道:“不用了,本宫有些头痛,还是回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