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一层羊毛的薄毯,很是暖和,刘仲正坐在一旁看着我,他说:“才到内霞门,你就醒了,刚好。”
我倒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略有些懵,我睡醒起来一贯是这般的。他扶着我下了马车,立刻有着一身宫装的女娥前来引路。
我注意到那粉衣宫娥好几次回头,都是瞅着刘仲握着我的手,我想大抵她是没见过似我们这般恩爱似蜜的小夫妻吧。
也对,若非刘仲同我假扮的好,他家后院收的小妾可能连脚都站不下了。
此刻内霞门的宫道上已十分冷清,我和刘仲是走在最后头的,他平素上朝时都是要早早起床,这来参加宴会却是踩点,还被他说成时间刚好,我有些想笑。
不时,我们就被宫娥引至了春宴,宴席两侧已经坐满了人,他拉着我的手在众人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走向龙椅右下首第二个位置。
我想他如今定然是皇上的新宠,否则怎么会坐的靠龙椅这么近的位置。坐他前面的是当朝的丞相霍起,为高权重,自然是靠龙椅最近的位置。
虽然以前在醉月楼里我也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看着,可不知为何今儿被这么多人瞧着,我很是有些羞涩,就是面颊都有些发烫。
从人群中走过时,听到不少人对我俩的称赞。
“呀!刘大人的妻子生的好美啊,就如天仙下凡一般。”
“是啊是啊,难怪听人说刘大人家中无一房小妾,有这般花容月貌的妻子,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说这些话的人大抵是被请来的官家小姐,和想要巴结刘仲的官员。
他们虽说的夸张,可毕竟是夸我,我还是十分受用的。
春宴一开席,就立刻有美丽翩翩的宫娥们呈上数十种色香味美的山珍海味。我甚为有礼的用着,一口金炙小羔羊入口,只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一般。
我瞧见刘仲在我用膳的时候偷偷看了我好几眼,我知道他一定疑惑我这宫廷礼仪怎得做的周到,好似我生就皇宫中的人儿一般。
是啊,曾几何时,我亦是宫中最灿烂的一朵花儿啊,不过那已是遥远的曾经了。
宴会开了许久,龙椅上的那位还不曾出现。有淑贵妃派去的询问的宫娥回来禀告:“皇上在全安殿接受柔然使者的拜见,说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了。”
美丽的宫娥一回禀完话,妃子的席位上就有几个沉不住气要离宴的,毕竟皇帝不来,她们这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又给谁看呢?
淑贵妃也视若未睹,由着她们离席。
我刚听着宫娥提到柔然,心中也是百转千回。刘仲正同一旁的霍相商谈政事,没顾得上我,是以我兀自出神。
想来我身体里还有一半柔然的血统呢,小时候,父皇就是处理政务时,也时常将我抱在怀里,母妃就在一旁哼着家乡柔然的歌谣哄我入睡,那个时候尚小,可那样温馨的场景却是我永不会忘怀的。
母亲告诉过我,她的家乡黄沙漫漫,却也有绿草如茵,牛羊成群,蓝天小河,她形容的甚美,脸上全是对家乡美景的恋惜。
彼时柔然强大,与天顺国交好。如今却是不得不向新朝臣服,我心中一时多有感慨。就连淑贵妃同我说话,我也不曾听见。
身后的夏竹提醒着唤了我几声,我这才扯了一个笑容向淑贵妃递去。
她生的美貌,头上并一对七头凤钗,流苏从两侧下坠,将她那张瓜子脸摇曳的更加动人,一套华丽的紫色宫装尽显雍容华贵。
“夫人真是同刘大人情深义重啊,那一双眼啊,一直放在刘大人身上,拔都拔不开呢。”她应是江南人,说话语调软哝,更显得无比暧昧。
刘仲听到了这儿的动静,看向我,俊逸的面容露出温柔地笑意,继而他又对淑贵妃微微点了点头。
我想他应该听到了贵妃说的话,我没去看他的神情,只觉得有些发羞。方才我兀自出神,不想竟是他的方向。
淑贵妃又同我说了些话儿,大抵就是说我和刘仲如何恩爱,如何般配,起初我还有兴致回应她,可这说的多了,我也有些烦了,只是她是贵妃,身份贵重,我便是不耐烦,也得忍着。
终于她身后的宫娥不知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显得有些焦急,忙同我说一声,抱歉,便随着那宫娥离开。
我这才算歇了口气,转过头才发现刘仲正直直的看着对面的嫔妃的席位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是着一位身着碧绿宫装的女子,她以扇遮面,我瞧不见她的脸。
只不过见刘仲面上奇奇怪怪的,我想了一瞬,豁然开朗。该不会那嫔妃娘娘就是他心里的那位女子,口中那个不能忘记的人?
自己心爱的女子竟然成为了帝王的嫔妃,换谁也不能轻易接受吧,况且他还在情敌的手下做事,可真是苦了他了。我正想出声安慰他,手上一紧,却是被他紧紧握住了。
他带我转身离席,我毫不反抗,倒是甚为理解他心中的苦楚。毕竟所爱之人就在面前,自己却只能隐忍对她的爱。他就是再冷静自若的人也要失掉平日里的稳重吧,理解理解。
匆匆走到席末的时候,一道尖细的嗓音划过整个席面:“皇上驾到!”
我听见周围一片乌泱泱跪地的声音,刘仲握着我的手一松,拉着我一起跪了下来。我随着众人一同喊道:“皇上万福金安!”
我是低着头的,只能看见地上那艳丽如血的红毯,毯子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小白蛾,我瞧着,它翅膀一扇一扇的,甚是有趣。
忽然一道明黄的靴子落在我的面前:“这位姑娘不想起身么?”
我有些发懵,这声音好熟悉,真的好熟悉。小白蛾似乎也想一睹天下至尊的容颜,腾地扑空而起,我顺着它,木讷的抬起了头。
明明夜幕已至,烛火却亮如白昼,将他的脸照的清清楚楚,我看着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周围的人早已得了口令起身,而我不曾听见,是以只我一人孤零零的跪着。
整个宴会上的人,无不是面带喜色,唯我一人泪流满面,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发问:“你为何流泪?你又是谁家的姑娘?”
一旁的刘仲半蹲着将我扶了起来,背脊上一道温暖的力量让我醒了过来,我听到刘仲说:“回禀皇上,这是微臣的妻子。”
他看着我,眸光深邃而陌生,旋即他笑了,人都说帝王严苛,不苟一笑。可他却笑了,笑的千般迷人,万般洒脱。他挪开目光,对刘仲说:“定是爱卿不会怜香惜玉,瞧瞧,将你家夫人惹得梨花带雨的。”
我突然松了口气,面前的人好似不认识我?所以也许他只是和我找的那个人长得很相似,对,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想着,眼泪也流的缓些了。
刘仲很聪明,他察觉出了我的异样,知道这地方不能久待,同那人扯谎道:“陛下恕罪,内人身体不适,微臣想要带她回府休息。”
刘府的马夫一见着我俩这么快离席,有些奇怪,但见着我面色惨白,也不敢多问,扯着马鞭,奔离了皇宫。
马车上一直静默无语,忽然刘仲将我的身子扳了过去,面向他,他温柔地伸出手掌拂过我的面颊,脸上的冰凉不见了,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哭。
他说:“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我立刻否认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
可不知为何泪水就是止不住的流,明明方才已经止住了啊。
他笑了,马车昏暗,仅一只火烛映照,我只觉他脸色有些泛白,继而听到他说:“若非是你要找的人,那你又为何哭的这般伤心?”
我语塞,不知怎么解释,是啊,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明明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呢?
“我不知道,就是这里痛,好痛。”我指着前胸,只觉得那里面闷得我快透不过气来。
从皇宫回来,我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大夫来了一趟,说我气急攻心,需要卧床静养。
我本来是没有病的,也不知这大夫怎得诊出来这病的,只是我本就心烦意乱,哪里管的了这许多,整好趁着这机会,好好躺在床上躲懒,但我最想躲的应该是他,我心心念念,盼了三年的心上人。
我正热的迷迷糊糊,翻过身来,刚好看见站在我床前的刘仲,我忽然很想执着的解释,近乎癫狂道:“刘仲,刘仲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就算长得一样,声音一样,是不是也可能是两个人,两个不一样的人?”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那哀痛的眼神看得我心慌,看得我没来由的慌乱。
可是我还是相信,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可能是新朝的皇帝,我哭着解释道:“我要找的人是吴名,他只是醉月楼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厮啊,他身份卑微。而且他不会不认得我,他说过他要考去功名,回来给我赎身,他说过的,他不会忘的,他说过他会回来娶我,娶我做他的新娘,他说过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他说过的,他说过的……”
我不断的重复,不断的解释,语序颠倒混乱也管不了了,渐渐地说的就连自己好像也信了三分。
“阿姝,你别在自欺欺人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分明就是你要找的人!”
老夫人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立马着急的到我院子来看我。见我不停地流着泪和刘仲争执着,她转身就用手里的拐杖,给了刘仲几下:“你怎么回事?吵什么!允大夫都说了阿姝病了,你还和她争什么!你这出去一趟就把我的孙媳妇儿弄的这么伤心,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丧天良的事情!”
老夫人打的有些狠了,我都听见空中她拐杖咧咧下坠的声音。
其实老夫人除了说要给刘仲纳妾以外,还是一位极好的老人,至少于我来说,我并不讨厌她,反而很喜欢她。
刘仲平素十分听老夫人的话,除了纳妾以外,什么事情都不曾反驳过,可不知这回怎么回事,却仍旧执着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就是,你别在自欺欺人了!”
任凭老夫人打了他数十下,他也不曾改口,我怀疑他也疯了,像我一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刘仲自此见了那名宫嫔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定,现在他的心里未必比我好受,可是却还要受到老夫人无端的责怪和打骂。
我于心不忍,出声阻拦道:“奶奶,我哭是因为我自己,同阿仲没有关系的。”
老夫人看着我,目光全然不见对刘仲的凶狠,反而十分柔和,她指着我对刘仲骂道:“你瞧,你瞧!瞧瞧孙媳妇儿多么懂事,你怎么还能这么伤她的心哟!”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奶奶对我实在太好。若是让外人瞧,都可能以为我这孙媳妇儿才是她亲的,而刘仲只是她在外头河边随意捡的。
老夫人已经年迈,怕她为我着急,我止住眼泪先劝她回院子。
刘仲瞧我哭的伤心,也一直默默站在一旁陪着我,只不过他不再重复刚才的话,因为我已经听了几十遍,就是脑子痛的快要炸开,我也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说的话。
我要找的吴名就是那个人,那个世间上最不可能的人。
我知道他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平素都要熬夜到三更。我难受,没道理让别人跟着我一起受苦,我便让他先去处理公务,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懂事。
半夜,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屋外有动静。
我转身借着月色一看,才发现刘仲已经提着什么东西,推门进来了。他步履有些沉重,想来今日他这心也是憋闷的很了。
他点燃桌上的烛火,将手中的东西忘桌上一放,对我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不好受,起来喝酒吧,以前你不是同我说过饮酒忘忧吗!”
我早已哭得小脸僵硬,本来是想嘲笑他的,这世上哪里能够有让人忘忧的东西,若真是有,还不被那些心伤欲死的人抢了去。
我说:“平日见你聪明,怎么今儿这么傻,我同你说饮酒忘忧自是希望你不要沉迷于那个得不到的女子,可你还不是记得好好的?”我哭了许久,声音也有些嘶哑了,无端听来,倒有些吓人。
他甚久不语,继而提着一坛酒向我走来。他将酒罩揭开,浓郁的酒香立刻就从坛中飘出。
他说:“若是你想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我笑问道,尽管我的笑亦是僵硬的不行:“你还能帮我什么?帮我找人?可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还是你告诉我的,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我自嘲的笑了笑内心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笑自己的愚蠢,事实明明就摆在眼前,我却还假装不知。
他看着我,眸色渐深,语调僵硬道:“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去到他的身边。”
到他的身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出声来,可似乎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乐不可支,停都停不下来。
他是新朝的皇帝,我是前朝余孽,如今还是他宠臣的妻子。更何况他已经记不得我了啊,在宴席上他看着我目光是那般的陌生,陌生的让我有些可怕,明明是那样相似的面容,却全然不是他,不是他。
刘仲见我有些失常,颇为惊慌。我想他可能是怕我精神失常了以后再也不能同他假扮恩爱夫妻了吧。
我看着他,仔仔细细的瞧着他,他暗淡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不易察觉的稀碎星光。忽然,他慌忙的别开脸,我冷笑一声,从他手中夺过酒坛,咕噜一口即是下肚,酒入愁肠,眼角却是不停地落泪。
我告诫自己别哭了,可一想到那个人,心还是不住的疼痛,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难受,那以后再也不要爱人了,再也不要了。
我喝的有些醉了,眼睛都懒待睁开,忽然耳畔传来刘仲喑哑的声音:“喝了酒,以后就忘了他吧,我陪你忘好不好?”
我意识早已涣散,可是我知道我点了头,因为我必须忘,再记着也是心伤,何苦呢?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头痛欲绝,定是昨夜酗酒的太厉害,一坛子的酒现在想想就有些头皮发麻。刘仲早去上朝了,我突然很同情他,他可比我要难过的多啊,不仅每日要在情敌的手下做事,还不敢发出怨言,我这一想不得了,竟然都快要笑了出来。
夏竹见我这模样有些怕,怯怯喊了我一声:“姑娘”。我知道她是担心我,于是咧嘴勉强对她笑了一笑。
她松了口气赶忙打了水来替我收整,她是我从醉月楼里带出来的丫鬟,话少,做事周到伶俐。她当然认得那个人,想来她心里的震惊不比我少吧,以前她还吩咐过那人做事呢?可她现在却只字不提。
我知道她一贯是这样善解人意的,也罢,再问她也是徒增伤感。
我想了想,我好不容易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那就那么容易为一个男人哭的要死要活的,想明白了以后,似乎心中的难受少了大半。
虽然现在不用找人了,可我也没地儿去了。醉月楼我是肯定不会回去的,而刘仲如今还需要一个妻子,也罢,我继续帮他就是了。
这样我也可以不用到处去讨生活,我知道,刘仲这也是在帮我,我俩互帮互助而已,他给我提供无忧的生活,我帮他继续他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