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你胡说八道什么?」

「妾身没有胡说!以往姑奶奶回来,我们娘几个哪里不是敬着让着?可妾身可以委屈,但湘儿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身分何等贵重啊,为何每每都要折节给鱼姊儿做脸面?」

「你、你们……」武定侯指着妻女的手气到颤抖哆嗦。「那日是我亲眼所见,明明就是湘儿欺辱鱼姊儿,气焰何等嚣张,难道你要说我是眼瞎目拙,或是我也在给鱼姊儿做脸面?夫人,你几时变得这般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

「好呀,老爷就是看我们娘几个不顺眼了,您眼中只有嫡嫡亲的外甥女,倒把自己的妻儿子女全抛在脑后了?」武定侯夫人满眼泪水,尖锐而哀戚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武定侯跳脚,高高扬起的大手却怎么也甩不下去。

安侍郎见着这在外头英武刚毅的大舅子,却被个后宅女人拿捏至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武定侯府……这就是百年贵胄士族,一朝气数将尽的预兆……

眼看灵堂闹得不可开交,自家妻子已伏在棺木前哀哀痛哭得恁事不知,安侍郎生怕自家女儿再度受屈,只得悄悄让她先退下避一避。

安鱼裹着厚厚的白兔毛裘衣,长长的衣摆垂地,独自走向侯府后花园中的湖边。

……鱼姊儿以前最喜欢在园子里的暖阁赏雪赏湖景了,不如让姚嬷嬷她们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气儿吧?来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滚珠手炉给表小姐,务必伺候好了,若是让姊儿冻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个英气中透着慈祥的老人,亲近疼爱的话声言犹在耳,可如今却已不在人世,徒留冷棺一具了。

武定侯太夫人的离世令人感慨难过,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安鱼,且前世她见过的,亲手了结的,或陌生或熟悉、或亲近或仇敌之人的伤逝还少了吗?

人生一场,如幻梦泡影,总有三头六臂,倾擎天拔地之力,也不能挽回。

她默默注视着烟波渺渺的湖面……

干元帝严延又在同样的地点看见这个娇小清瘦得彷佛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了的小姑娘了。

第一次见她,正处在狼狈情状中,可她依然挺直身躯昂高下巴,眼神清亮而坚定得近乎倔强,隐隐有种凛然气势,眼熟得……令他心脏有一刹那停止跳动。

可,当看仔细了后,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她」。

严延恍惚中难掩深深的怅然,不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世上也只有一个萸娘姊姊,不管五官气质再相像,谁都不是她。

浑似转眼间,却也无比漫长,她已经离开他三年了……

安鱼莫名感觉到芒剌在背,她猛然回头,在看见面露惆怅落寞的严延时,身子又是一僵,可随后便慢慢平复冷静了下来。

——她不是薄萸娘,她是安鱼。

是彻头彻尾陌生的,不识君也未曾面君过的礼部侍郎千金。

于是她做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安之色,匆匆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要避开——自来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在侯府如今面临大丧上,无论从礼教抑或场合,她都该速速离去。

况且,她本就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且慢!」严延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

……在暗处守卫君王的隐卫们均感诧异了。

向来天威凛冽不可侵犯的皇上今日破天荒白龙鱼服、御驾亲自来到武定侯府要吊唁太夫人,已属奇罕,更有甚者,还开金口唤住了一个小姑娘家家?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如花雍容娇媚的娘娘千祈万盼帝王召幸,可皇上除却乐正贵妃的长乐宫外,鲜少涉足旁的嫔妃宫殿,以至于陛下至今膝下犹只有一位年方三岁的公主。

可若说陛下是因为看上了这位小姑娘……

隐卫们心中倶是摇头暗笑自己想多了,这小姑娘虽然容貌清秀可人,却瘦伶伶如还未长成的嫩秧秧青豆苗子,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严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脑门子一热,冲动唤住人,不过在看见她娇小身形一顿,只缓缓侧过面来,恭敬却疏离淡然的眉眼举止,他的心又紧紧地揪拧成了一团。

像,太像了……

严延怔忡地紧紧盯着那一抹低头的淡漠,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不,也许又是做梦了,梦见萸娘姊姊在他不懂事不听话时,故意懒怠理他的情景。

他上前了一步。

安鱼满身警戒了起来。

他见状顿住,恍惚中又有一丝尴尬,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下。「小姑娘,别怕,朕……我只是想问你两句话罢了。」

她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贵人请说。」

「人人皆在太夫人灵堂上守灵尽孝,你因何在此地流连?」他问着问着,眸中因一时心神震荡而生的恍惚迷雾渐渐散去,帝王的疑心病再度升起,语气严厉冷峻起来。「莫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在此等谁?」

安鱼终于回过身来,仰头望着他,这个已经是个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皇。

「小女不敢。」她平静开口,「灵堂需要的是悲肃清静,小女虽不在那儿,但外祖母英灵不远,能让老人家安心,小女自觉比什么虚礼都重要。」严延低头凝视着她,片刻后,挑眉道:「你称呼我贵人,你知道我是谁?」

如此试探,安鱼又怎么会上当?

「能让武定侯舅舅亲自相陪,且只敢蹑足落后两步跟随而不敢并行的,自然是贵人。」她不动声色道,实则心中无比厌倦这样语带双关的言语攻防。

上辈子,她已经历得够够的了。

严延嘴角不着痕迹地略微上扬,对于她的聪慧机智隐隐有一丝激赏,然而她是太夫人的亲外孙女,如今却不见悲伤不见饮泣,还是不免令人感到此女的心性凉薄。

理智上,他欣赏这样的女子,可私心底,却是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可惜了,一个侧影韵意如此神似萸娘姊姊的女子,偏偏如此冷情寒凉……

叫人不喜。

思及此,他眼神也冷了下来,箭袖一浑。「你去吧!」

安鱼低下头,微微欠身作礼,而后径行而去。

严延看着那娇小得不堪一击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一角,心中总隐隐有种莫名的怪异与些微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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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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