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夜的风

第一章 昨夜的风

也许是昨晚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湘红今天一上午的心都跳得不规则。每当遇见师傅那双偷偷射来、显得很强劲、很想得到什么的目光时,她心里就直翻腾。跟师傅学了这么一年徒,裁缝知识没学到多少,却稀里糊涂地碰到了一些叫人脸红心跳的事。记得去年夏天她刚来没几天,就在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猛地在天井那儿撞见了正拉开架势洗身的师傅。当时她吓懵了,掉头就跑,一直跑到她睡的小阁楼上。她躺在床上,羞愧难当。有好几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师傅青黄寡瘦的光身板便在一片迷朦中放射出怪异的光芒,仿佛一只形容不出的山兽,又象是一个恶梦,牢牢地靥住了她。更令她恐惧的是,只要那个黄脸黑唇的师娘一走,师傅总有借口和她单独呆在一块。这时,师傅便不再是师傅,而是一头饿狼,双眼发出莹莹的绿光。庆幸的是,师傅不够大胆也不够强壮,他只能趁湘红不备,才极快地在她背后蹭一蹭。湘红对这种防不胜防的骚扰厌恶至极,可她又无处投诉,只有委屈自己,靠对现实的漠视和未来的憧憬以及十八岁少女的绮思来打发日子。不知不觉间,湘红到县城“杨记成衣店”已经学了一年多的徒,她对这种保姆加徒工的生活感到越来越厌倦,但一时间又无计可施,只有忍耐着,所以时间过得越发地慢起来。

六月中旬的一天,一个同村的伯伯给她捎了二十块钱和一块红地小蓝花的布来。这种花布粗糙土气,湘红自然看不上眼,她让那人带回去。至于钱嘛,没什么洋土之分,湘红当然把它留下了。

不料,那位伯伯临走却吩咐她道:

“这钱是你爹让你给他买膏药的,到南门口西和药店,对,就是王麻子那里买,用来贴腰的。前些时日雨落得多,你爹的病又犯了。”

湘红当时正盘算着用这笔钱买两个漂亮的绣花乳罩和几条三角裤,夏天好穿裙子,一听这话她顿时有些失望。但她想到年老体衰的阿爹,便没再说什么。不过那位伯伯仗着自己多吃了几十年的饭,硬是从湘红脸上读出了她的心思。他端详了湘红好一阵,终于忍不住叹道:

“湘红哪,你可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呐: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也不晓得你爹妈前世烧了什格高香,生得你这么靓的妹仔。”

这真叫“良言一句三冬暖”,湘红听了,嘴上虽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立刻由多云转晴了,她的手脚也变得勤快起来,甚至不顾师傅师娘的白眼,很大胆地跑到隔壁给这位本家伯伯买了瓶汽水。

“伯伯,你真是太会夸奖人了,你家女儿秀梅可是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哪!我哪儿能跟她比呢?”

湘红心情好了之后,嘴巴立刻甜起来。那人也知她故作谦虚,只嘻嘻地笑,尔后擦着嘴巴,啧啧有声地走了。看他样子,是很为他们楝花风村出的这个靓妹而自豪,所以,当杨师傅夸他们村风水好时,他竟连句多谢都没有,就把那所有的好话全盘照收了。

不过,湘红确确实实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她身段高挑,苗条中透着丰满。如瀑如云的秀发下,是一张细致香艳的脸。尤其是那两道高挑的乌眉和两只似笑非笑、流光溢彩的眼睛,更让人一见难忘。还在很小的时候,湘红就知道自己的优势,而且学会了怎样利用这个优势。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钱来装扮自己,从而使自己更加迷人。在心底,她对父母时有埋怨,但当着父母的面,她却很少说什么。她不是没良心的人,她知道父母为了她已竭尽全力。至少,他们是一直娇惯着她的。比如她说要读书,父母就送她读书,并且一直缴到她高中毕业。如果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她相信父母就是卖了屋也会让她如愿的。可惜的是她自己不争气,连分数线都没上。而招工,她又没资格,因为她吃的是农村口粮。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了学手艺这条路。这时她父亲已经七十,而她母亲,也有五十好几了。按理,她不该撇下两老自己进县城学徒,但她又实在没有勇气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毅然决然地带着卖了两头猪才筹来的几百块钱,挑着被褥,从羊肠山道走向了县城。

湘红有时也会跟人讲这些,然而听的人却总不肯相信。都说你这么个水葱样的人,怎么看怎么象城里人呐!湘红讲自己的身世,也许就是为着多听这么几句话吧。

于是,湘红越思量越觉得自己可怜和世道的不公。来她师傅这儿做衣服的女孩子,十个有十一个比她差,无论容貌、身材,甚至学识,湘红都有种优越感。可不管如何,她还是个乡下妹仔,千好万好,有这一条就全成了马粪纸,她还有什么说的!

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湘红都有一种深深的自卑。这自卑由里及表地反映出来时,便在她的脸上揉了一层动人的温婉,这温婉和她言谈举止中的矜持巧妙地揉和成了她这种年龄的少女身上难得出现的忧郁与那么几分优雅。而这,又使湘红更具特色,成了石沙滩上闪烁着晶光的宝石。每次揽镜自照,湘红总会回想起初中时当过她班主任的周老师。周老师对她特别好,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她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湘红还在读高一时,周老师考取了省教育学院中文系。临走时,周老师送了她一个绣花胸罩和一个蓝底白点的发带,顺带还给了她一个吻,不过那吻没有印在唇上而是留在额前。由于认识了周老师,湘红的生活中有了很多第一:第一次有人那样赏识她;第一次有人吻她;第一次有了胸罩和发带;第一次收到了信。这对于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农家少女来说,已足够她去思念去体会了。

那天夜里,攥着皱巴巴的十块钱,她忽然格外思念起远在千里之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没有了消息的周老师。当时师傅他们一家正在前面的住房看电视。她的小阁楼则在屋后临河的那边。街上的喧哗经过长长一溜溜生着青苔的屋顶过滤后,明显地减弱了。她靠着小得伸不过一个头的窗户,倾听着下面哗哗的流水声,眼前浮现出周老师的身影来。周老师中等个,一张白净削瘦的脸,嘴有些扁,牙齿整齐雪白,笑时两颊上有两道浅浅的长沟,总之是一副书生相,言谈举止也显得彬彬有礼,学生们都喜欢他。他对学生似乎也一视同仁,但他真正喜欢的只有湘红。湘红从他情不自禁的一些动作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湘红很骄傲。有一段时间,湘红觉得自己只为他活着。可是,后来周老师却要走了,这使湘红柔肠寸断。有好几天时间,湘红躲着不见他,但他最后却硬是找到了她,和她道了别,并赠以深情的一吻。

哦,周老师!

湘红想到这里,蓦地觉得身上一阵热,随之而来的,却是几个冰天雪地里才有的冷战。她感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东西从体内流过,潺潺的尤如故乡春天的山溪,每一下的轻跃,都能溅出几分莹白,让她感到莫名地激动与悲哀……

那天晚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说来很奇怪,湘红从不为自己这种夜深人静时才有的绮思而难为情。令她羞愧甚至气恼的是那天撞见师傅在洗澡,虽说当时天色已晚,她什么也没看到,但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再贞洁了。为此她恨自己的莽撞,也恨师傅的随便。更叫她悔恨与不解的是自己居然也犯了这么一个错误!

昨天夜晚,师娘因为胰腺炎发作住进了县医院。师傅和另外一位学徒的小师哥一同到医院去了,师傅唯一的儿子小春面临高考,天天到学校晚自习,家中只剩湘红一个人。湘红收拾完碗筷后,觉得浑身粘粘的很不舒服,她便想洗了澡以后再缝那几粒扣子。由于师傅家房子狭小,平日洗澡只有关上厨房门,蹲在脚盆里洗,然后再将脏水倒掉,很不畅快,湘红顿时起了在天井洗澡的念头。为防有人进来,她特地上了店门的铺板,只是匆忙中忘了插栓子。她烧了热水,就着一天井明净的月光,仔仔细细地洗擦着身上的每一处。此时正是六月中旬,天气说凉不热的,师傅家又在沿河,晚风从天井灌进,拂在沾了水的皮肤上,异常舒服。湘红望着头顶那片天空,起了乡愁,便哼起了山歌。想起以前自家常和一些小姐妹在溪中洗澡,湘红鼻前似乎又嗅到了沙姜的香气。有一次她们正在溪中嬉闹,不料想有一条石斑鱼钻进了谁的衣服里,随着一声尖叫,她们那些妹崽吓得全部做鬼叫,同时惊起的还有几只翠鸟,它们展开翅膀,扑啦啦全飞走了。湘红正想得开心时,不意小春突然进来了。当湘红抬眼看见傻子一样的小春时,两个人都愣住了。湘江红想叫他跑,可身子骨发软喉咙发紧,小春也一样,不过他后来竟爆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同时快步过来,蹲在她面前,着了魔似的呢喃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湘红,湘红!……”

小春的声音不大,朦胧得跟他的眼睛一样。但湘红听来,却如雷贯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小春比她大一岁,正在回炉读高三,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只是很腼腆,平常很少跟她说话。不过湘红对他印象还可以,因为他从不使唤她,有时还会帮她一些忙,所以湘红对他也就报以了几许柔情。有时湘红会发现他的眼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对此湘红有些心动。因而当湘红听着他的呢喃时,心中**的除了惊恐外,更有种无法应该说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湘红忽然感到有人抱住了她,不用问他也知道,那是小春。

“湘红,我想你……”

小春低哑急切地在她耳边反复说道。湘红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晓得这样不行,可奇怪的是身子却不听大脑指挥,反而疲软下去。小春不由分说将她抱进了房间。湘红躺在床上,发现从窗户透进的月光正好落在小春身上,那是一个多么健美的青春胴体啊!一股奇异的感觉猛不丁地攫住了她,使她双颊流霞、星眸发亮,柔嫩如婴儿的嘴唇也突然间干燥欲裂,好似一片久旱龟裂的土地,企盼甘霖的灌溉。

她就那样优美地仰面躺着,看着小春慢慢走过来……

“喂,你掉魂了呀!叫你锁这几个扣眼你怎么还没锁起来呢,嗯?”

师傅凶神恶煞般地用木尺敲了敲湘红的头,阴沉沉地逼问道。湘红吓得一下从昨晚的温柔乡中醒了过来,代之而起的是难耐的羞愧与仇恨。她恨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恨他的无耻也恨他的多管闲事。昨儿夜晚,他竟然什么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更可恶的是他还拉亮了电灯。在亮灯的那一刹,她分明看见了浮在师傅眼角里的阴笑。

“小杂种,你这婊子养的,还不快滚!”

他朝吓懵了的小春骂道,骂的都是些要倒贴的糊涂话。小春老老实实扣紧了刚刚松开的裤带。湘红没有衣服在房里,又不敢叫小春帮她拿,只好拉起被子把身子盖住。师傅恶狠狠地盯了她一阵,口中骂着她“骚狐狸”“小婊子”,这边自己却鬼鬼祟祟地来到床前,一个劲地扯她的被子。湘红力气本就没他大,又刚刚受了惊吓,哪里抢得过他?当时灯没有灭,湘红清楚地看见了师傅眼中的欲火。她知道自己如果再不逃离这间房,等待自己的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不顾一切地跳下了床,但随即就被摔倒在地。冰冷的泥地使她冷静了好些,她一边极力推开那个欲火中烧不顾一切的老男人,一边高呼“小春救命”,本来站在外边等着挨揍的小春,闻声进来一看,不由得大叫了一声“爸,你起来!”师傅一听,果真立即爬了起来。

“这婊子要打我,我只好把她弄倒来。”

做爸的擦着汗,讪讪地答道。湘红趁机将小春拿进衣服套在了身上,然后往外挤去。小春却一把拦住她,一双很秀气的眼睛寒寒地凝视着他爸,一句一字地说:

“爸,你以后对她放规矩些!”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师傅看了看她,突然扬手打了她一巴掌,骂了声“贱货”,也跟着出去了。湘红这时才象一堆化了的糖似的软了下去。

湘红打定主意第二天天一亮就收拾东西回山里老家去。可等天真正亮了,她的勇气又奇怪地消失了。昨晚上她和小春虽说只是搂抱亲吻了一会儿,没别的事,但在湘红心里,她却已将此看作是她的洞房之夜,因而意识深处,把小春当成丈夫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许正是因着这一点,她才能够忍受师傅的侮辱与白眼。因为昨夜的事,师傅将她当成了小妖精害人精。今天刚吃过早饭,他就趁另外那个徒弟没来的机会,恶狠狠地警告她别缠着小春。

“我小春是要读大学的,你最好给我滚回去!”

师傅的口吻中有几分嫉妒,这使他的话听上去异常可笑。湘红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昨夜的丑态,恨不得破口骂上几声“畜牲”,然而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倔强的背影。师傅沉默了一会,说:

“给你五十块钱,你回去。”

这回湘红再也忍不住了,她头一摆,扔下个坚决的“不”字。

“为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师傅吃惊地绕到她面前,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湘红略显苍白的脸。湘红瞥了那张枯黄干瘦的脸一眼,坦白地告诉他说自己要等小春娶她。师傅惊讶地打量了她好几分钟,才哑声问她道:

“小春要是考取了大学呢?”

“我等他。”湘红毫不犹豫地把头一昂。师傅听罢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甩出了一个响鞭:

“他要是不娶你呢,你也等他?”

湘红愣住了。说心里话,她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在昨夜之前,婚嫁的观念在她脑海里还很模糊。她也许想过以后自己要出嫁,但那只是抽象的一个念头,抽象得只有一片斑驳陆离的色彩:花衣、洋伞、陪嫁的箱笼,彩礼担和洞房的家俱、被褥,却独独缺了人。在那片色彩中,有的只是纯粹的物,这也能算吗?当然不能。所以,当她真正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时,她脑海里惟有一片混乱和难以置信。因为就在她认认真真地向师傅表白她要等着做小春的新娘时,她内心深处想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这话是我说的吗?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真的嫁给小春。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能预料小春是否真的会娶她呢!因而湘红的结舌并非因为师傅的问话太尖锐、太突然,而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迷惘导致了她只能有如此反应。

昨儿夜里被他撞见时,我为什么不跑呢?真是活该!

湘红忽然将一肚子怒气全迁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她在暗地里骂自己是“贱货”,明里呢,只将缝纫机踩得飞快,好从中渲泄掉一些不平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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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女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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