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空之宫
“墨仙善杀戮，以死亡予世安宁，此世已安，墨仙当离。”
墨北微的这句话令苍玄僵在原地，无法出声。
他回到城中，惊讶地看到墨北微等在门口，心中不禁冒出一丝侥幸，谁知道，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墨仙带来的……只有死亡。死亡与寂静……”墨北微回思着百里涵编造的理由，微微蹙眉，“墨仙苏醒之时，便是世事动乱之日，因纷争与混乱而苏醒，因安宁而离去……若不希望大地遍布寂静，就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举动。”
苍玄震惊得不能言语，愣愣地看着墨北微。
乌亮的玄狐斗篷半敞，露出里面白色的衣裙。身姿娉婷，纤细柔弱，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竟会有着那样的力量……
苍玄忽然想到，墨仙出现在世间，是三十多年前，正是时局动荡、妖魔横行的时候。
此世已安，墨仙当离。
当离？
若是斯世未安，墨仙是否就不会离开？
此刻的离别，竟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早些年间，我便曾辞行……时至今日，我已不得不离开。苍玄，你不想看到大地重新变回荒芜吧？”
墨北微直视着苍玄，“我愿和你约定，只要你的血脉还在世间流传，我就不会醒来，除非大地的荒芜动乱已难以遏制……”
苍玄痴痴地望着墨北微，竟然笑了出来。
“墨仙……果然是慈悲的仙人……”
“苍玄？”墨北微有些忐忑。难道只能抹掉他的记忆吗？这个下下之策……
苍玄以手掩面，半晌，长笑三声。
“好。苍玄在此立誓，吾之后裔，承继王座之人，当尊墨仙如吾，敬之护之，不得有丝毫悖逆，否则祖宗不佑。”
这一回，愣住的换成了墨北微。
“你……”
“最后，和我比试一次吧。”苍玄苦笑，退后几步，拔出了长剑，斜指着地面。
最后，让我再看一次你的剑。墨北微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她抿了抿唇，除下斗篷，正要往旁边扔，突然手中一轻。
苍遥姬微笑着接过了斗篷。
“墨姐姐，让我在旁边参观一会儿，没问题吧？”
“遥姬？”墨北微瞥见遥姬身旁放着的二胡，心中一动。
“我都听见了哦。”苍遥姬的神色有些悲伤，还有些难以置信，她努力地露出笑容，“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很喜欢墨姐姐啊，我希望墨姐姐能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如今看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墨姐姐一直都没有说，是不是，多少也留恋这样的生活呢？”
墨北微不禁语塞。
即使不是她忽然被百里涵点醒而想要去利贝尔，五十年的时限也已经所剩无几。不知不觉，已经四十多年。她在这个世界度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
留恋吗？
过往的一幕幕场景在心中回放。
“……并不是完全没有不舍，但是——”
“这就够了。”苍遥姬截断了墨北微的话，温柔地笑着，“墨姐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无论是苏醒或是沉眠，全都不是为了自己……被这样温柔地保护着的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不舍得。”
苍遥姬席地坐下，将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俏皮地眨了眨眼，拿起二胡。
“最后，我来为墨姐姐演奏一曲吧。”
墨北微无奈地笑了，转身面对着苍玄，右手抬起，细剑星切出现在手中。
“我不会刻意留手。”
苍玄以行动做出了回答。
剑光破空，挟雷霆之势，直取对方要害！
墨北微旋身避开，星切出鞘，点在长剑中央，荡开了剑尖，趁势追击。
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被二胡的声音所掩盖，倒像是打着节拍一般。
时快时慢，若隐若现，因为二胡巧妙的伴奏，竟成了相当优美的韵律。
苍遥姬望着场中的二人，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正因为离别在即，所以更要微笑。
笨蛋哥哥啊……
天意如此，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能得到短暂相伴的时间，其实已经应该感谢上苍。至少，她们曾相识，在墨仙存世的短暂时间里……
有多少不舍得，全都化作了音符飘扬开来。
满溢的思念、缠绵的不舍、激昂的斗志、铿锵的刀剑……
如同北方终年不化的积雪，如同夜空熠熠生辉的群星……
“那是无人可以媲美的光辉，就像天空最亮的星辰。”
苍遥姬近乎痴迷地看着场中翩若惊鸿的身影，看着剑身挥出的流光，手指如同有着意识般地在琴弦上移动，演奏出她未曾谱出的乐曲。
为了这一场剑舞，为了这一场离别，为了纪念她们的相聚，为了期许遥远未来的重逢……
数个轮回之后，还能够再会吗？
“此曲名为‘天狼姬’。”
悠扬的乐曲远远传开，无数人驻足聆听，痴痴地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时隔几年，苍玄剑术大进，却也无法在全力施展的墨北微手下支撑多久。
这些年来，墨北微并非止步不前，她的剑术一样在精进。
两人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似乎更加扩大了。
苍玄看着墨北微，已然落败，他却没有一丝的不甘。
屈指算来，已近十年。
从两人相遇，直到现在。
十年时间。
苍玄已不是昔日的少年，现在的他，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器宇轩昂的青年。他不是那时游历天下的游侠，他已是一位执掌天下的王者。
而她从未改变。
墨仙北微，乌发墨瞳，白衣如雪，沉静淡然。
她仗剑而舞，姿态翩然，空中仿佛残留着银白的光，晶亮而缠绵。
墨北微此刻所跳的舞，正是从前在宠物店中那一场新年宴会中表演过的剑舞。
当年，她完全是被望舒控制着做出动作，而现在，她已经能凭自己的能力使出这套剑法。这些年来，望舒引导着她修炼，引导她学会新的剑法，她与望舒已为一体，心随意转，丝毫无碍。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要将这套剑法演给苍玄看，只当是临别赠礼。
不知何时，天空渐渐阴了下来，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王宫门外的空地，奇异地没有人接近，只有墨北微、苍玄和苍遥姬三人。
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三人周围，他们身边没有任何落雪，几步开外的地方，地上已经隐隐积下一层白。
剑胆琴心，琴心剑魄。
琴与剑，自古就有着微妙的关联。
如日与月，如昼与夜，如光与影，相依而存。
剑谱有形之乐，琴奏无形之音。
这一曲二胡，这一场剑舞，为的同样是离别的纪念。
剑舞结束的时候，乐曲恰好也到了尾声。
苍遥姬站起来，忽然一笑，将手中的二胡递了出去，而不是除下斗篷。
“墨姐姐，我用这二胡换你的斗篷，好不好？”
墨北微收起星切，不禁一怔。
她本想开口讨要，或是……偷了苍遥姬的二胡就走的……
苍遥姬将墨北微的沉默当做默认，笑眯眯地把二胡塞到了墨北微手里，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那就这样说定了。有空的话，可以想想我啊。”她瞥了苍玄一眼，“偶尔想笨蛋哥哥一下也可以啦。”
“……好。”墨北微抱着二胡，“遥姬，苍玄……再见。”
苍玄和苍遥姬看着墨北微骤然消失无踪，双双怔住。
半晌，苍遥姬扑进苍玄怀里，低声啜泣……
彩云国建国至今，已有四年。
苍玄王文韬武略、励精图治，国家日益安定繁盛，渐渐走出了妖魔乱世的阴影。
圣王之名由此传出。
只有一点，世人多不解——苍玄王至今尚未立后。
后宫佳丽不知几多，无数人为后位争斗不休，千般心思、万般算计。
曾有位宠极一时的妃子大胆地走进了为王后准备的宫殿，她再也没有出来。从此之后，王后的宫殿便成了约定俗成的禁区。
后来，苍玄王将那座宫殿划进了仙洞省的范围，彻彻底底变成了明面上的禁区。
今天恰好是望日，满月如盘。
仙洞宫的顶层天台，彩八仙坐在八仙桌旁，各怀心思。
忽然之间，角落出现了一个光团，光芒消散后，赫然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白仙立刻跳了起来，冲过去就是一拳。
来人的反应快得惊人，飞起一脚把白仙踢得后退一步。
白仙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脸，不禁一怔，“哎？你——”
他认出了来人，自然停了手，谁知道对方却没有停手的迹象，反而冲上来就是一拳，要不是白仙反应够快，挡得及时，只怕当场给打得飞出去。
“你看清楚啊——暴力女——！”白仙在空中转了几圈，翻身落地，冲着对方大喊。
那人的身形一顿，似乎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然后，她愣在了原地。
“……彩八仙？”
“你这种不确定的语气是什么意思？”紫仙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故意板着脸，没好气地说，“不告而别，你真够干脆！”
“呃……”墨北微感受到一排齐刷刷盯着自己的目光，不禁有些后背发凉。
当时的情况，她怕再留下来又有变故，走得急了，忘了跟这些人道别，急匆匆地去了利贝尔。算起来她在利贝尔也没待多久，两个月都不到——这还是她用了几个次级道具的力量才延迟了时限。
前往非任务时空，是有期限的。一旦过了期限，就会被“排斥”，抵消“排斥”的唯一方法就是使用“道具”的力量——这是她这次才发现的“规则”。
墨北微回到“彩云国”，是因为她这次的任务时空是这里，只能从这边“完成任务”。
“……不是两个月吗？”墨北微不确定地开口。
回来的时候使用的次级道具力量比较弱，她已经尽量让“时间”的定位准确一些了。
墨北微敏锐地发现，她说完话，所有人的脸色都黑了一点。
一股怨气扑面而来。
感知中明晃晃地流窜着一堆埋怨和怒气。
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过了多久？”
红仙站起来，微笑着走近墨北微。
只不过，她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阴恻恻的味道。
“北微……你难得说笑一回，却完全不好笑。两个月？”红仙瞪着墨北微，“四年了！你一走就是整整四年——！”
“啊？”墨北微愣了。这次的次级道具也太扯了吧？定位全都放在“时间”上竟然能差出这么多！
“啊，你啊什么啊？！”红仙气不打一处来，“你就算有事要走，跟我们打个招呼会花多少时间？一声不吭，不辞而别……”
“对不起。”墨北微干脆地道歉。
红仙愣了一会儿，“你的事情解决了？这次能安心留下来了吗？”
墨北微想到卡西乌斯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向红仙时，她的目光已不再闪躲。
“谢谢你们的关心。”墨北微顿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会离开，最多……三个月吧……”
五十年的时限，已经迫在眉睫。
“为什么？”红仙疑惑不解，“你为什么非要离开？”
黑仙忽然走过来，瞥了红仙一眼，止住了她的追问，望着墨北微。
“你还会回来吗？”
墨北微望着那双深邃的黑眸，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扬起了嘴角。
“我会回来的。”
“那么，我们就这样约定吧。将来，我们九个，在这里重聚。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这个约定。”
黑仙轻轻摸了摸墨北微的头，轻笑道，“久违的客人来了。看来也是为了北微而来？”
“那是自然。”
女子妩媚的声线从旁边传来。
一个打着青竹伞的华衣女子出现在一个角落，随后收起伞向着墨北微跑过来，直接扑了上去。
“墨姐姐！”女子蹭着墨北微的脸，高兴地说，“看到墨姐姐回来，我开心极了，立刻就飞奔过来。墨姐姐，别理这些闲的发霉的老家伙了，去我那里吧，很有趣哦，比这无趣的王宫好玩得多。”
“苍遥姬，你不要太过分！”紫仙不满地反驳，“什么叫做‘闲的发霉的老家伙’？”
“啊耶？难道不是吗？”苍遥姬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看着墨北微，“哪，墨姐姐，你是想跟他们叙旧呢，还是去我那里走走呢？”
墨北微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她左右看看，嘴角有些抽搐。
不管哪一边，看起来都非常凶狠……不是说表情，而是感知中那些直接传达出心声的凶猛吼声……
解救了墨北微的竟然是蓝仙。
“墨，汝决心已定？”
墨北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她说出了答案。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不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勇敢地面对，我想作为人类活下去，用自己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双脚踏遍大地，用自己的手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这正是她最初的梦想，一度遗失，现在，在卡西乌斯的启发下找了回来。
幽黑的双眸因为坚定和勇气而熠熠生辉。
这个回答让其余的仙人全都吃了一惊。
“作为人类活下去”——这句话简直带着一种不祥的味道！
蓝仙与墨北微的问答仍在继续。
“不会后悔？”
“不会。”
“定要离去？”
“是。”
“有否不舍？”
“有。但是，非走不可。”
蓝仙笑了起来。
“很好。此次，便让与遥姬……”
苍遥姬喜上眉梢，拽住墨北微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身上，左手一松，青竹伞自行飞上两人的头顶，张开伞面，微微旋转。
白光笼罩中，两人消失无踪。
“蓝——”紫仙瞪着蓝仙，“你为什么——”
蓝仙笑而不答。
“你要是那么想见她，就去缥家的领地好啦，在这里啰嗦什么。”白仙不耐烦地说。
红仙不安地开口问道：“黑……刚才她的话……”
“想要作为人类活下去——是这句吗？”黑仙半眯着眼睛，“你也能感觉出吧。她有着从前没有的活力……这种勇气，并非所有人都能具备。丧失的东西再度找回，会更加坚定。如果她能保持这样的笑容，作为人类，又有何不可？”
片刻之后，红仙笑了起来。
“或许吧。可是……总归是难得的同胞，就这样走了，让人很不舍。”
“不是说好了会再见吗？”黑仙难得亲切一回，轻拍着红仙的背，“她不会食言。我们有的是时间等待。”。
九彩江——原名“雾江”，苍遥姬改其名为“九彩江”，取彩八仙之八色，加上缥色，即为九彩。
缥家领域。
苍遥姬带着墨北微穿过了外围的防御，直接出现在被称为“天空之宫”的宫殿深处。
这是从仙洞宫前往缥家的“捷径”，也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使用的“道路”。
“墨姐姐，你看，这就是我建立的家族——缥家。如黎明天空的淡蓝色，别名为缥色。”
苍遥姬自豪地挺直了脊背。
“缥家以女子为尊。在这里，女子会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她们能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华，不用拘束在外界那奇怪的规矩之下！”
她伸出右手，“这里，就是‘天空之宫’。一般人是无法到达这里的，但是，对于来到这里、怀着求助之心的人，缥家不会拒绝。缥家存在的根本，是为了‘保护’。”
“遥姬，你……不觉得奇怪吗？”墨北微犹豫着问道。
“嗯？”苍遥姬疑惑地回望。
“我忽然回来……”
“墨姐姐是回来看我的嘛！”苍遥姬笑着说，“时间有限，我们可得抓紧时间，好让我把缥家详细介绍一遍。这是我几年来的成果，连笨蛋哥哥也没告诉！”
墨北微不由得放下所有的忧虑，笑了起来。
“好。我会好好看看，遥姬努力的成果。”
整整三个月，苍遥姬拉着墨北微踏遍了缥家的每一个角落，述说着自己的成果和未来的计划。
这几个月，墨北微不是单纯地四处走动，而是借机在缥家领地布下了层层相叠的精神异术——虽然没有杀伤力，却能让心怀鬼胎的人陷入迷宫，无法看清道路。
精神异术和原本加诸这片土地的术法糅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竟发挥出出人意料的效果。
缥家的道路，只为拥有澄澈心灵或坚定意志的人打开。
千百年后，依然如此。
临别之时，苍遥姬将发间的簪子拿下来，送给了墨北微。
墨北微回赠了一条神圣挂链。
神圣挂链——全异常状态无效化，堪称最实用的配饰之一。
苍遥姬再次拉响了二胡。
“或许下次，我已经不在……但是，这天空之宫，随时都欢迎你。若是累了的话，就来这里吧。缥家保护一切上门求助的人，即使是墨仙，缥家也不会拒绝……”
一曲“天狼姬”，琴音未落，伊人已不在。
苍遥姬继续演奏着，静静地微笑，恍若未曾察觉一般。
悠扬的琴音响彻天空之宫。
古老的童谣说，若是离别的时候带着微笑，就一定会再见面。
所以，一定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