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袭
绯睁开眼睛,视野中是灰色。灰色浓厚而有层次,中间掺杂着墨般的黑色,有的地方还有倔强的白。灰色整体映出些血红色,光若有若无。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在昏暗的云盖下,腥味凝固在其中,给人压抑和近乎窒息的感觉。
要下大雨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试图找地方躲避,四肢的疼痛这才姗姗来迟,提醒她她正仰面躺在地面上。路面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质地给她的背部酸痛的质感。她缓缓的耸了耸右肩,仿若韧带撕裂般的钝痛让她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她又慢慢地把右手举到面前,张开手指,在背光下手指看不清细节,只有灰黑色的模糊轮廓。她把手向外侧转了转,看见了手心已然是褐红色,因为擦蹭的缘故,手心上的灰白色死皮层层卷起,下面是合着血水的灰土,脏兮兮的死皮有的尽在血水里。不痛,只是感觉很脏。
她撑起上半身,除了双手的擦伤刺痛的有些发麻外,并没有其他更加严重的感受。她看到了四周散落的石砾,还有不远处一人长的巨大水泥断块,一根钢筋穿在其中,端口显得粗糙,黑色的线装影子扭曲向上。地上有细碎的,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她把双腿向上蜷缩着,看到自己的腿下并没有那些密集的玻璃碎片,她微微松了口气。
身旁的建筑物还是那个样子,除了,少了半边,玻璃窗变成了黑色的空洞。建筑仿佛被人硬生生从左上角扯断,水泥左凸右现,钢筋仍有一些保持着现状,没有了墙体的覆盖,骨架般缄默肃立着。橘红色的火苗在里侧一舔一舔地燃烧着,钢筋表面是焦黑色。
耳鸣。她听到巨大的爆破声由远及近,在自己的脑海中完成了一次重现。她第一次切身的知道爆炸是一宗怎样的感受,先是麻木与迟钝,当她终于明白要发生什么的时候,恐惧才姗姗来迟。无法呼吸的冲击力,然后是长久的无意识,所幸自己离爆炸中心应该很远,不然的话,那是永恒的失去意识。
难道父亲对于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吗?
或者,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就已经粉身碎骨。六年了,她懂得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在心里设想了无数遍的结果。可能性即使最大,可它终究是个可能性,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幻想的地方。
她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碎石砾。她看见自己被灰土蒙成的灰色的辫稍,便伸手挠了挠头,听见细小的碎粒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痒。衬衫在地上擦破了,小腹左侧凉飕飕的,因为陈旧而发黄的布料这是更是肮脏不堪。
阿拉倍加。陌生的城市。毫不值得忧虑的空袭。
她捡起摔在远处的黑色单肩背包。里面准确来讲都是废物,用过的车票,一叠从公共洗手间拿来的纸巾,丢掉盖子的水笔和皱皱巴巴的草纸,她想了想,然后把车票装进衬衣的口袋,又掏出卫生纸。她心痛地检查着自己脚上的鞋子,那是一双红色的长筒靴。鞋帮上面的黑色边缘磨出了黑白的痕迹——这是一双颇有些年头的鞋子了,不过这不能掩饰主人对他的爱惜,红色的皮革依然像糖果一样鲜亮,黑色的交叉绑带一丝不苟。不过,由于她现在灰头土脸的样子,这双鞋在她身上充斥这违和的滑稽。
擦过鞋子,她茫然的看着因为爆炸而显得异常狰狞丑陋的城市,她在哪里呢?真是做了一个愚蠢异常的决定,如果父亲果真在世,知道自己一步步接近战区的中心,他又会怎么想呢?可是,已经五年了,她同样也受够了,她对于父亲的思念逐渐累加至令人坐立不安的程度,是生是死,她都只要一探究竟。
她看见远处地面上凸起的圆弧形金属架,地铁站的话,即使因为爆炸停运也应该会有最起码的交通指示,何况,地下作为优良的避难所,应该也可以顺便找人问问路。她向有些面目全非的地铁站走过去。
足下踏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那个东西触电似的抖了一下,绯下意识的缩回脚,看见自己踩上了一只手,皮肤上除了自己的半个灰黑色鞋印外,并无任何爆炸中沾染的烟灰和血迹,这个人难道会在爆炸发生后昏倒在地上?
“陛下。”
她听到那人一声低低的呓语,手随机无意识的抓在她的鞋子上。她蹲下身,看见地上紧闭双目的青年。
“喂喂!!你还好吧?醒醒!!”她一遍喊一边摇着青年的手,旋即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腔,生平以来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她感到胃里翻腾了一下,血腥冲击的几乎要吐出来。
她扔掉书包,蹲下身抓住青年的双手绕到自己的肩上,起身的时候双膝微微颤抖,不过她有信心把他带到地铁站处,青年半伏在她的背上,顿时,她感到背部温热一片,此刻她也看到青年的左手完全被血液染成红褐色,干掉的陈血与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会在一起,让她在巨大的不解与害怕中似乎有了奇怪的力量。
她绕好最后一道绳结,重重舒了口气。青年右肩上的伤口很奇怪,呈现一个极为规整的矩形。她除了包扎也没有其他的止血方法,只觉得伤口还在不断的渗出血液,下面隐隐变成了暗褐色。
青年穿着规整且反复的黑色军装,像极了皇室出行时跟随的仪仗兵。金色的双排扣上插着华贵优雅的鸟羽,不过由于血液的缘故,羽毛团在一起,颜色也显得肮脏不堪。胸前的各式徽章及肩章上精细的装饰,对于不懂军衔的她来讲是完全震撼的美感。及膝的黑色长筒军靴装饰有细小的纯金垂链,更加吸引她的则是军靴侧面的浮雕装饰,竟是一个女人的侧脸,波浪发被抽象成某种兽,兽几乎和女人纠叠在一起,她不记得什么样的神话中有类似的女神传说。由于包扎需要,她半脱下他的衣物,笔挺的外套下是被血染的一塌糊涂的白色衬衫,肌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竟有着极为诱人的胸肌和腹肌。
他睫毛随着呼吸轻微颤动着,末端的部分向上卷出漂亮的弧度,睫毛和发色一样呈现出琥珀金。青年的脸庞精致,眉宇间的清秀甚至给人稚气未脱的感觉,和他的身形与打扮都有一种不甚相符的感觉。由于大量失血的缘故,脸色显得苍白异常,眉头微锁,却给人温柔异常的感觉。她以前从未见过一个男孩子可以给人像这样温柔极致的感觉。
陛下?她反复想着青年意识模糊时吐出的这两个字,不明所以,也想不通究竟谁会穿着这种华丽的军装出来在街上。演员吗?或许,无可否认,他无疑可以令银幕对面的女孩子面红耳赤。
不过谈到面红耳赤,她此刻正心跳加速的试图把给他脱下的衣物归位。她端详着军装上金色的双排扣,犹豫着如何才能将它们重新扣好。她的手指刚碰到他的衬衫领扣,就感到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力气很大,她下意识的甩脱,只感觉手腕上的钝痛。
她看到青年睁开眼睛,是她从未见过的冰蓝色,她在那对深蓝的瞳孔中读不出任何感情,彷如那并非是一个流淌着热血的人,而是一只杀人如麻的冷血动物。压迫与寒意,不可思议的从形状精致而温柔直至的眼睛中射出来。光线灰暗的地铁站中,浅色的眼睛像猫一样亮着,她的心脏似乎在瞬间停滞,因为那种目光,将她的呼吸似乎都硬生生的逼迫下去。
他看着面前女孩惊异与恐惧掺杂的表情,她的脸上沾有灰土,肤色似乎由于营养不良的缘故,透着疲倦的蜡黄色,看起来十分狼狈。他松开手,他看出她没有什么威胁,因此瞬间就对她没有了任何兴趣,移开目光,打量着四周。
绯有些不满的揉着发红的手腕,不过好奇心占到了上风:“嗨,我叫官绯,你呢?”
他扫了她一眼,冷淡的目光使她把“你是不是演员?为什么受伤?住在哪里。。。。”之类的一连串问题硬生生咽了回去。
尽管对这个小姑娘毫无兴趣,他看到包扎的伤口,还是明白她的善意,因此简短的答道:“左椋。”
他半撑起身子,稍稍的移动使得大量失血过后的脑中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用左手扣好自己的衣服。绯的脸不易察觉的涨红,对面的青年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觉得,”她试探的问,“你应该去这边的医院,我可以陪你去找的。。。。。。”
她看到他的目光集聚在她身后的某一处,他的耳朵尖竟像一只机警的狐狸一样颤了颤,她的关注点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耳朵上,大睁着眼睛,毫不掩饰的盯着那只小动物一样可爱的耳朵。
他忽的一下站起身,连她都吓了一跳,他身形颀长,她的头顶还不及他的肩膀。空气似乎凝滞下来。四下是停止运转的自动扶梯,晦暗的安检带和落满灰尘的进站口,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你不是一个人?”他问道,语气和表情一样平静冷淡,似乎这并非是一个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