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凡尘
姬姚画个圈圈,将外面的声音全都屏蔽掉,顺手把自己“锁”起来。
左安琪被他气走了,他一个人画圈圈画得无聊,再往引火阵的八卦上胡乱加几笔,手里捏着金乌翎羽,往火坑里一通乱舞。
小小的沙坑,被他烧成九州混战,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火,在坑里时而拼得离死我活,时而携手共舞,比混沌初开还混乱。
步六孤鹿欲意替他修改阵法的手,空空地顿在半空,没动。
隔着幽蓝的明灭不定的火影,姬姚原本炙热明艳的背影,变得阴冷又沉郁。
步六孤鹿呆了好一阵,才咬着下唇默默低下头去,修改了他留下的引火阵。原先烧得阴冷冷的鬼火,在阵法上加几笔,烧成了凡间的炉灶火。
这个姗姗来迟的修改,给姬姚的背影添了一抹凡尘俗世的暖色。
他想:“那抹凡尘里的温暖,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他和伽蓝……”
墨天泽说过的,他要在凡尘俗世里挑一个好地方,或是桃源春外,或是深巷码头,盖一所房子,不用法术的那种,一砖一瓦亲手搭建。
等房子盖好,他要隔三差五去扶桑宫请九公子来做客,带他去村头听桑女清歌,带他尝遍人间烟火,带他阅尽红尘故事。
往事依稀,奈何心却明了。
墨天泽回决讼国没几年,太阳神火被盗。
九公子暗访神火,追至北原。盗贼逃去孤竹国,九公子心急,贸然追贼追进孤竹国。
他对地形不熟,在雪山上又遇盗匪围追,足足在雪地里困了一百天。
九公子没被罚过玄冰洞,在冰天雪里待久了,压根儿就熬不住。盗匪打不过他,又想要他的神鸟之身,在雪山脚下布了许多陷阱、迷阵。他破一个阵出来,转眼又掉一个陷阱。
被困在雪山里九十多天,还得破阵突围,周身真火终于被他烧了个干净。
七公子的救兵迟迟不到,雪山上连片草叶都没有,除了雪就是冰,与其说是雪山,不如说是冰山。
那地方,雪风撒野不要钱,还没地方躲。他从山阴绕到山阳,风还是风,只是肆虐的方向不同。为了护住心脉里最后一点真火,他在山脚下离陷阱最近的地方席地坐下,五心向天迅速入定。
他知道在山脚下入定非常危险,很容易被盗匪发现,但是没有办法。山上偶有冰桥、冰洞,可以躲躲雪风,被冻成冰雕的速度也更快。空地里坐着,这么大风,什么时候被刮跑了都不知道。
没有援兵,他唯一可以求救的人,只有墨天泽。墨天泽魂魄篆字,在他剑上刻了剑铭,他俩的心念从未断过。不过,他若刻意隐瞒,墨天泽也不会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神火被盗之前,各大妖族都想拉人族入伙,决讼也不例外。墨天泽被臣子们铺天盖地的上书,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臣子们的上书里头,十之七八都是“请陛下定夺与人族联姻事宜”的。
决讼皇族,就墨天泽一根独苗,他又没有子嗣,拿什么去联姻?摆明了逼他立人族公主为后。
墨天泽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每天几十本这样的折子递上来,他读完,顶多一句朱批:“山河未定,朕无暇顾及私情。”
太后的逆耳忠言,都快把他耳朵磨出茧了,也没点儿屁用。
太后派人盗他玉佩,送去人族公主哪里。他竟然搞个仿品挂在腰上,指鹿为马说人族公主收的“定情信物”是假的,气得公主半年不见决讼使臣。
盗火案第七日,九公子在追查神火的路上,听说墨天泽要亲自去给人皇家的公主送聘礼。
自那日起,九公子再没动心念,主动跟墨天泽说活。必要的时候,刻着“伽蓝”剑铭的青铜古剑,他都不用。也是那时候开始,他习惯了使枪的。
他的第一支长枪,还是追神火到人间,找个铁匠铺随便打的。
雪地里,足足一百天。他的头发、衣衫被雪风扯得乱糟糟的,还结了冰渣儿,定了型。他嘴里、心里,硬是没念过一句“伽蓝”。
直到……他从冰冷的麻木里醒过来,舌头才自作主张地咂了声“伽蓝”。
“我告诉你,鹿鹿!为了你,我连宠后都没了,你得赔我。”
昏暗摇曳的油灯,揉着暖暖的橘调,摇曳着纱帐的影和墨天泽轮廓优美的重影,还有米粥、油灯燃烧的烟和干草混在一起的味道。
他第一次尝到凡俗的滋味,温暖,踏实,又让人眷念。
那是人间很寻常的一家客栈,墨天泽为了避人耳目刻意找的。
灯火晃得眼珠子生疼,他又微微瞌眸,侧脸朝向了里间。
“你没宠后,管我什么事?”听见墨天泽在耳边喳喳的,他就头疼。扶桑宫三年,他简直受够他了,随时都想把他从腰带上拽下来,点把火烧了。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跟别人喳喳去了,他又牙疼。
疼着,疼着,就发酸。
终于回过神来,他皱起眉头又说:“你不是给人皇家的公主送聘礼去了吗?怎么又跑来找我?”
热乎乎的手巾,冷不丁地被摁在九公子脸上,他被冻得麻木的神经翛然归位,终于回家了。
墨天泽气不打一处来,噌道:“你还说,身为帝俊家的公子,能不能稳重一些?孤竹什么地方,你羲和一族从未去过北原,你敢追穷寇入境?”
“神火被盗……”九公子拈开被风吹凉的手巾,很是无奈。
“神火被盗你就心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心急?”墨天泽连珠炮,哪里肯饶他。“你追去孤竹,也不支吾一声,仗着孤竹和你老爹有盟约在手是吧?”
“这年头,盟约管个屁用!我再查不到你去向,他们不得将你冻脆了生吃?那帮假扮的盗匪,是孤竹王室的禁军,将你清蒸、红烧的手段多了去了。”
九公子将半干的手巾塞回墨天泽怀里,揶揄道:“金乌滋阴养颜,加法兽一锅炖了,还能丰胸、翘臀。所以你送上门去,好让他们将我俩一并抓起来炖汤?”
“我呸!”墨天泽吊儿郎当地呸了一声,没个帝王样。他将手巾重新放进木盆里泡了泡热水,拧起来给九公子擦脸。“我有你那么傻?知道穷寇莫追,偏要去追……”
“不要胡扯。”九公子截住了墨天泽后面的话,“你不是送聘礼去了吗?怎么分身出来找我的?”
墨天泽给他掖好被子,端起案上滚烫的米粥吹了吹,送到唇边试了一下温度,还是很烫。
于是,他一边用勺子搅着粥,一边跟九公子掰扯他是怎么去北原的:“是啊,我送聘礼去了。可是六合之内没有配得上公主的聘礼,我只能去最遥远的国度挖宝贝送她。有什么办法呢?”
“公主借了我十只穿山甲,我就去北极孤竹国挖宝贝去了。”
九公子脸上一把锅烟黑,沉声问道:“你挖的宝贝呢?”
墨天泽嬉皮笑脸地吹着粥:“你啊!你看,我要不要做只锦盒把你装起来,送给公主作聘礼……”
原来,他借着送聘礼的由头“思凡下界”,骗公主送他穿山甲,去孤竹挖山洞,把九公子救了出来。
每次都祸害穿山甲……
九公子将他额上敷的手巾揪下来,甩手砸在墨天泽怀里:“滚!决讼国和人族的联姻,又被你毁了!”
说得,跟九公子你没干过这事儿似的。
九公子在人间养伤,小住了几日。
临别之时,他还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墨天泽哄他说,要在尘世挑处好地方盖房子云云。
后来……
墨天泽的房子没盖,他俩一个落下凡尘,一个烟消云散。落下凡尘的,听倦了桑女清歌,食尽五谷不懂人间滋味,听遍红尘戏皆觉是虚妄……
他呢……是否听得倦红尘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