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捆索

第七章 捆索

第七章捆索

新的一周如期而至。李萌看着预约表,叹了口气。自从开业以来,但凡她所接待的客户,心理疏导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只除了一个人。

这位客户,或者还是称为患者更为恰当,因为她已经患上了中重度抑郁症。起因比较复杂,但直接导致发病的诱因是她女朋友和她分手,然后去相了亲,准备和她的相亲对象结婚。她以前是异性恋,因着女友变成了同性恋,而现在女友却要离开她,嫁给一个男人。于是,她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随之崩塌,开始暴饮暴食,失眠,对人群产生恐惧,不敢见人,不肯下楼,并曾一度试图割腕自杀。

这个患者和她同岁,今年二十五,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女友是大学同寝的同学。两个人是大三的时候好上的。对方的长相,言语,举止行为等一切都和男生一样,从刚入学就一直追求她。她刚开始感到非常困扰,并且明确地予以了拒绝。对方却始终都没有放弃。患者迫不得已接受了一个男生的表白,开始了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校园恋情。在她谈恋爱的期间,同寝那个恋慕者的反应和一个异性的追求者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非常伤心失落,尽管如此,这位同性追求者还是很有风度地尊重了她的选择,并给她送上了祝福。

可两性差异本来就存在,再加上她最初接受男友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打发同寝的追求,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分手了。同寝知道了之后非常开心,喝得酩酊大醉,酒后说了很多感人肺腑的话。她虽然被打动了,却仍没有接受对方的追求。真正的转折来自于大二的上学期,系里给了他们这一届两个到澳大利亚做一年交换生的名额,一个名额被系主任的女儿给内定了,另一个名额全系都抢红了眼。各种考试,测评,乃至家庭经济条件的相关资料都需要上交,层层筛选之后,最后入围的恰恰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在最紧要的关头,同寝却主动把名额让给了她。于是,她顺利出国,却总觉得心怀愧疚。而同寝留守,告别时,最后留给她却是微笑。

在澳大利亚宽松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下,她见识到了与国内迥异的很多人与事。校园里,社会上,同性恋被广泛接纳。公园,沙滩,随处都有同性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却没有人因此而侧目。也有女生向她表达好感,她却不断想起国内的那个她。回国后,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了。女友告诉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女生,对她更是一见钟情。女友带她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与以往的认知全然相悖,她们一起走进仿若地下世界的女同圈子。期间,她也有过惧怕和疑惑,但女友的男友力爆棚,好像比一般的男朋友还能让她有安全感,她最终也就安之若素了。

两个人也曾谈论过将来,打算毕业工作几年之后,就技术移民到澳洲去,因为那里对同性恋的接纳度最高。可前不久,女友却突然提出要和她分手,理由是母亲病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死之前看到她结婚,过得像个正常人。她表示理解,试探着商量,是否女友可以假结婚,骗骗她妈,等到她妈走了以后,她们再和好,结果女友痛斥她诅咒其母,坚决地要和她分手,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嫁给了一个相亲认识的男人。而女友的母亲却仍拖着病体,半年了,仍旧没有咽气。她感到非常愤怒,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毁了,为一个人掰弯却又惨遭抛弃。既回不到过去,又看不见未来。自我身份的缺失,性取向上的迷茫,分手的打击等等一起压倒了这个女孩儿,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地工作和生活了。

以上的信息,是李萌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对方母亲的协助和补充下,才从患者那里挖出来的。患者状态实在是不好,最近已经辞职在家赋闲,她妈妈对她的状态非常地担忧,已经不想和她计较性取向的问题了,只希望她能够早点儿恢复健康,可以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

治疗抑郁症的手段不多,基本上有三种,首先是用药物治疗,就是所谓的抗抑郁药,主要是用来治疗以情绪抑郁为突出症状的精神疾病的精神药物,种类虽然繁多,但基本的药理作用却是类似,用最白话的语言表述就是,通过阻滞肾上腺素的再摄取,而产生抗抑郁的作用;或者直接刺激身体多巴胺的产生。但这些抗抑郁药物都或多或少会给人体带来各种不适甚至毒副作用,而这些副作用却不是最让人担忧的,只要注意适用人员和用药量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规避和控制。最可怕的副作用,是这些药物会让服用者产生依赖,从而把抑郁病患者变成瘾君子,所以在开药的时候,医生一般都相当谨慎。但即使如此,对于中重度抑郁症患者,服药仍是必需的。

第二种治疗方式是使用仪器,原理是将经颅磁、经颅点和音频信号作用于人头部和听觉系统。经颅磁点在颅内形成立体叠加磁场,在脑深部特定部位引出弱感应电流,作用于重点区域神经元群时,兼顾了对全脑的刺激,而音频信号又强化了经颅磁电的效果,干扰和抑制了异常脑电、脑磁的发生和传播,增加脑细胞稳定性,从而达到调节中枢神经系统活动的效果,多适用于轻中度抑郁症。这些仪器最大的好处在于没有太大的毒副作用,但比较遗憾的是,对于重度患者,效果不是十分明显。即使如此,越来越多的医生也愿意采用这种方式对患者进行治疗,因为它通过刺激人体本身的功能来进行自愈。但鉴于单独使用治疗仪器的作用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所以医生通常会将它作为药物治疗的一种辅助手段使用。

第三种治疗方式,就是心理疏导,是公认最为有效的能够根治抑郁症的方法,但也是耗时最长,见效最慢的治疗手段。不仅如此,抑郁症即使康复也容易留有一定的残留,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仍有复发的可能。不过,也不用太过于惧怕抑郁症,谈之色变,因为全球百分之二十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会在其人生的某一阶段,染上这种“情绪感冒”。也正因为如此,国外很多人常年都看心理医生,就是为了不断梳理自己的情绪从而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这样做和通过健身来保持身体的健康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拿李萌的这个患者来说,她的症状还没有完全达到重度,却也是比较严重的中重度抑郁了,李萌对她的治疗方式是综合性的,三合一的治疗,即药物,仪器和心理疏导三管齐下。刚开始的时候,治疗效果还是比较显著的。长期失眠的病人在诊疗室内陷入深度睡眠,是非常可喜的现象。然而,正当患者开始好转的时候,她的病情却突然出现了反复。追问之下才得知,患者的前女友母亲终于过世,而她虽然迅速离了婚却仍拒绝与患者复合。患者再一次萌生了自杀的强烈愿望。李萌建议患者考虑隔离治疗,这样才能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集中梳理患者的内心混乱。

抑郁症的根本是认知障碍。而这位患者要面对的是自我认知重建的艰难过程。她不应该再被外界打搅,即使家人的情绪也可能影响到治疗的效果。可惜的是,咨询室没有住院部,而据他们所知,一般的心理咨询中心也都没有设立住院部。隔离治疗的选择就只剩下精神病院了。而患者和她的家长却极力反对这样的选择,坚持仍然到李萌的咨询室来治病。因此治疗的过程一度陷入僵局。实际上,由于患者的精神疾病比较严重,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李萌已经不再适合继续做患者的医生了。李萌只是心理医生(psychologist),而患者需要的却是精神病医生(psychiatrist)。尽管李萌已经反复地向患者家属就此做出解释,可患者家属却好像非常忌惮精神病院这个地方,死活也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去。李萌的选择只有两个:或者放弃这个患者,听之任之;或者赶鸭子上架,继续硬着头皮为对方治疗。

没有办法,她做不出来见死不救,就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尽管这样做的代价也许会使自己的名声受损,也只能如此了。李萌握紧了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一步一步来吧,虽然见效慢,但是毕竟还是有疗效的。她开始撰写医案,决定继续执行最初的设想,就是先帮助患者重新认识自己,从自我价值到性取向等方面,一点点地重新塑造她的自我认知体系,排除掉外界后天加给她的价值观,让她找到回归本我以后的自我认知。只有这样,她在将来的人生中即使再遇到挫折,比如身份的丧失(例如分手:丧失恋人身份;父母离世,丧失作为孩子的身份;失业:丧失雇员的身份等等)或其他的任何一种损失,她都可以回归本我,抓住这个最根本的自我认知,重新站起来,一旦不再依赖外界任何因素而行成的自我认知,并可以不再迷失。

专业课教导的是,心理医生要与病人保持距离,要有明确的界限。心理医生的角色更倾向于拉拉队员,而上场打比赛的却只能是患者本人。医生不能替代病人负重,只能引导、鼓励和辅助,负重的必须是病患本人。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化茧成蝶,完成心理蜕变。

尽管如此,在咨询的过程中,由于两个灵魂不可避免地互相摩擦和碰撞,医生也总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患者的影响。正因为如此,在帮助每个患者成功地走出困境的时候,李萌也总会感觉到自己的天性得到更进一步的释放,人格获得更高一层的完善。那种感觉就像是每一次都要与一个人在黑暗中同行一段路,并携手寻找光明一样。因此,当光明最终来临的时候,病人和医生都会感到喜悦和释放。当然,正如导师反复告诫她的那样,李萌也格外注意在这一段段同行的过程中保护自己,避免因为移情、共情或同情而把自己的心理甚至身体拖垮。如在堤坝上跳舞,她努力地保持着平衡。

…………

自从第一次疏导成功以后,林美丽又来了两次,她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李萌在整理对她进行疏导录音记录时,嘴角始终是上翘着的。

“小李大夫,我最近总喜欢往年轻了打扮,还有很强烈地冲动,总想去吃年轻人爱吃的东西,玩他们爱玩的东西,你说这正常吗?”林美丽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的不安来。

“这再正常不过了。你当初年幼的时候,因为外界的压力突然关闭了自我,一下子以一个成年人的样式来应对世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几乎没有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那些至关重要的生命成长阶段中的所有经历,在你的生命中都是缺失的。你现在的这种状况是一种心理的逆生长。你会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越来越小。这种感觉是非常健康的,甚至具有强大医治能力的。心理逆生长的过程是一个人的内在进行自我补偿,自我修复的过程。你一定要顺其自然,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要阻止它,也无需试图用理性去分析这些感受或者冲动的合理性。顺便问一句,你现在觉得自己几岁?”

“十六七岁的那个样子。昨天逛街,突然想梳丸子头,戴布林布林的发卡。”林美丽咧嘴一乐,笑得像个春光明媚的小姑娘。

“想做什么就去做,哪怕过两天你想买个米奇双肩包,也一定要满足自己。”

“嗯,嗯!我明白了!”林美丽的声音充满了喜乐,释然,甚至有点儿发嗲,好像一个在向疼爱她的长辈撒娇的少女。

李萌笑了,安慰她,“不用担心,你这种状态也不会持续太久的。等这种逆生长结束之后,你的心理年龄就会恢复到正常值。所以请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尽情地享受青春的美好吧!”不过你确实有一关要过,需要外力的支持和协助,但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只能让你徒增忧愁,所以我暂时还是要向你保密的。想到这里,李萌抿着嘴唇低头在笔记上做了一个特殊的标记。

林美丽笑着离开以后,李萌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接待下一个来访者。话说,他们现在的来访者多得有点儿吃不消了。昨天她已经让师兄给导师发邮件请示,是要拒绝超额的工作量,还是增加咨询师的数量。这些新的客户,主要是在他们到各个中学,高校,外企和政府做了问卷调查和心理测评之后找上门来的。这些新来的人普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个别的患有狂躁症或精神分裂。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高知,高收入人群,还有一部分是中学生。

…………

此刻桌面摊开的是即将来访者的个人信息。虽然这样的信息都会被前台录入内网的信息库供咨询师提前查看参考,可李萌还是喜欢纸板的登记表,而且这张表格可以在咨询开始需要破冰的时候,拿来对照着其上的内容用以打开话题。李萌迅速地浏览着手中的信息表:

客户姓名:赵爽

性别:女

民族:汉

年龄:二十八岁

最高学历:在读博士

学校名称:D大

专业:材料

职业:讲师

税前收入:8000RMB

婚姻状况:已婚

配偶信息

姓名:孙彤

年龄:三十岁

最高学历:中专

学校名称:D市专业学校

专业:电器维修

职业:电器维修工

税前收入:3000RMB

…………

内线电话响起,李萌知道来访者到了。

李萌和赵女士一照面,只觉得一团颜色迎面扑来:墨绿色长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棕红色的连体套裙,明黄色的皮包,蓝色的短靴。无序且刺眼!李萌眨了一下眼,然后微笑着让座。

双方就座之后,李萌有意避开对方身上的颜色,打量着她的脸,惊艳!五官艳丽张扬,长发披肩,居然有几分刘嘉玲年轻时的样子!这样的长相,却是这般的穿着,高学历,好职业,坏品味,明显不匹配的配偶,看来对方的问题八成出在了婚姻上,李萌暗自思忖。

按对方的要求递了瓶矿泉水之后,李萌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今天的对话。她注意到对方非常紧张,呼吸急促,喉咙上下滚动,好像有些话就要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手指把瓶子抓得已经变形。李萌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从登记表上的内容开始聊,而是关切地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赵女士,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赵爽也顾不上礼貌和寒暄了,语带慌乱地说,“大夫,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李萌敢肯定,如果中间没有茶几挡着,她的胳膊一定会被对方抓到手上摇的。

朋友,家人,同事,甚至于邻里都是可以给来访者出主意的人,而她却偏偏来了心理诊所,花钱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帮她。一时间,李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定了定神,她才安抚地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我想离婚,可是我丈夫死活不肯!”

“他为什么不肯?”

“他也不说,就是不肯。”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六年了。”

“你本科毕业就嫁给他了?”

“是。”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鉴于对方的急迫,李萌也就没有过多地询问背景信息,而是选择和对方讨论起她最关注的问题来,“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起诉离婚?”

“我问过律师了,可起诉离婚的时间至少需要六个月!而且如果对方不配合的话,拖多久都不确定!”

来了!

“六个月也不算太长啊……”李萌故意激化矛盾。

“你不明白,我等不了那么久,太久了,他不会等的……”赵爽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你急着离婚,是要和他在一起吗?”李萌感觉自己的声音温柔得像哄骗小红帽开门的狼外婆。

“是!我想和他在一起!”赵爽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几近破音。李萌却没有听出来坚定的渴望,只听到了绝望的疯狂。

“能跟我聊聊你丈夫吗?”

赵爽被李萌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一愣,然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冷漠地说,“他有什么好说的。”

“就说说当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李萌不肯放过这个话题。在她看来,赵爽的根本问题恐怕既不在她丈夫身上也不在她情人身上,而是出在她自己身上。她非常自卑,具备了自我认可低下的所有显著特征。虽然被尽力隐藏,但在真正的专业人士面前,这些却如同墙上的字,再明显不过了。

忍了忍,赵爽还是决定先耐着性子回答了李萌的问题再说,“他是我哥的中专同学,到我家里来玩儿的时候认识的。”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好像在谈论一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嫁给他?”

“我也不知道。”赵爽的眼中浮起真正的迷惘,像是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和这么一个人结婚。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因为只有他对我感兴趣吧。”

“你长得这么漂亮,学习又好,怎么会没人愿意娶你呢?”李萌紧盯着她的反应。

“我?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学业上的成就也没有增加她丝毫的自信。李萌先前的推测得到了证实,可究竟是什么摧毁了她自信?

“你真的很好!”李萌一字一顿地说,确保这句话能被赵爽听进去。

赵爽浑身一僵,略松下来以后,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这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没想到一句平常不过的认可竟能带给她这么大的反应。

李萌轻轻地问,“你对自己婚姻的感受是什么?”

“……不真实。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当初为什么会和那个人结婚,不过当时感觉只有这个人觉得我好。但是,结了婚之后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没有一点儿真实感。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仍是单身。”

对有些人来说,内心感受的真实性远远高于现实的真实性。赵爽恐怕就是这类人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离婚?”

“不知道。可能一直都没觉得自己已婚?”

“直到你遇见了让你想嫁的人,才发现自己已经结了婚?”李萌用肯定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对,就是这样!”赵爽的双眼发亮,好像因为终于有人能明白她了而兴奋。

“能说说那个你想嫁的人吗?”

赵爽的双颊泛红,五官越发艳丽起来,“他啊,他也是在读博士,跟我一个课题组的。”

“他知道你成家了吗?”

好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赵爽整个人都暗淡了下去,无力地回答,“他知道了。”

“他开始不知道,是吗?”

“开始我也不知道。”话很奇怪,李萌却听懂了。赵爽是真的认为自己没有结婚。

灵机一动,“你住哪儿?”

“啊?哦,我住学校宿舍。”

再进一步,“是不是结婚以后,一直都自己住宿舍?”

“你怎么知道?!”

这就难怪了。“看你的年龄和学历,应该是一直都在学校里读书。本科毕业后,就直接读硕,而后读博,对吧?”

“对的。大夫你可真厉害!什么都猜得到!”

这是基本推理,哪里用得着猜啊。“你丈夫在本市吗?”

“不在。他在我们老家。”

“他对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状况就没意见吗?”

“没有吧,他从来没说过。”

“你们经常联系吗?”

“几个月一次?”赵爽不十分肯定地回答。

暂时没时间去探究这位奇怪的丈夫的结婚动机,还是先帮自己的患者解决她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吧。此刻的李萌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名律师而不是心理医生。

“你们已经分居了六年,去问问你的律师,看看能不能补签一份分居协议,直接离婚。”

“真的吗,大夫?真的吗?”赵爽一下子跳了起来。

“应该差不多。我毕竟不是律师,你还是去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比较稳妥。”

“太好了!谢谢你,大夫!真的是太感谢了!”赵爽双手握住李萌的手,摇了摇,满脸灿烂地跑了。

剩下李萌在办公室里一边整理医案,一边摇头苦笑。今天的咨询工作有点儿像居委会的婚姻调节。不过和居委会的宗旨不同,她今天做的事情却是劝离不劝和。不同的教育背景,名存实亡的婚姻,即使没有外来因素也早晚走向死亡。而那个所谓的情人,不过是个唤醒了这场噩梦的人罢了。至于赵爽和那个人的结局,她并不看好。赵爽需要重建自信,而不是不断寻求外来的认可才能不迷失自我。条件不错的未婚男士在考虑结婚对象的时候,很有可能会介意她有过婚史这件事情的。不管怎么说,赵爽今天来想要解决的问题,还是解决得比较圆满。所以,她还是应该感到高兴的。李萌这样聊以**地想着,写着…..

…………

李萌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又见到了赵爽。仅仅过了一周,赵爽的变化大到惊人。上次见她时,虽着装搭配混乱,但颜色鲜亮,即使焦躁不安,却仍生机勃勃。但此时的她,衣着暗沉,目光空洞,如同离了土壤的花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

“我没有人可以说话……”赵爽看向李萌,目光却是虚的,不知道落到了何处。

这一周,赵爽的生活必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而赵爽到她这里来,只是需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而已。所以,她只要出借耳朵就好了。果不其然,赵爽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在自言自语。

“我终于离了婚。”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赵爽的双瞳慢慢聚焦,看向李萌,“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提醒。”随后,双瞳又开始涣散,“我去找了律师,带着他回了老家。为了离婚我愿意净身出户,我把房子和我这些年攒起来的钱都给了我丈夫,他终于签了离婚协议……”

“我回到学校,王开亮却要去德国汉堡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站工作……”

想来这个所谓的王先生就是赵爽的那位情人了。

“他应该已经准备了挺久的,却没见他和院里的人打过招呼。不过,这是个人的选择,院里也确实不大会管。又何况他已经博士毕业了,只是留校任教而已,所以,学校也没太留他,他下个月就走……”赵爽的声音遥远而空洞,说完这些话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虽然真的不想打断她的沉思,李萌还是觉得有开口的义务,“你和他谈了吗?关于将来。”

“谈了一次,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处女。”

真是特么的狗屁借口!李萌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话。“他和你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知道你结婚了吗?”

赵爽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回答,“……不知道”

“他是发现你没有落红,所以才在追问你原因的时候知道你已婚的?”

“是。”

“那之后呢?你们断了吗?”李萌想起初见赵爽时,她的兴奋和期盼,和那仿佛已经自践前言般的绝望与焦虑,深深地怀疑。

“没有。我们又在一起了好几次。”

“谁主动的?”

“有的时候是我,有的时候是他。”

“你们双方都能从性爱中获得快感吗?”

“哦,是的。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他应该也挺享受的。不过每次结束以后,他都显得很懊悔和暴躁,甚至还动手打过我一次。”

“他打你?!”

“哦,没事儿的,不疼,就是一巴掌。我知道,他心烦。”

李萌觉得不能再顺着这条线聊下去了。

“赵女士,跟我聊聊你的父母吧。他们都是做什么的?我记得登记表里说你还有个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爽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漠,“我不记得我爸爸,听我妈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可有人说他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哥哥就是那个样子,以前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念书,现在不好好工作。”

“你妈妈没再婚吗?”

“没有。她一直一个人带着我和我哥过。”原来如此,她结婚的真正动机是要离家,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比你哥先结的婚,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哥他现在还单着,都三十出头了。”

“你妈妈对你好吗?”

“不好。她总骂我,说我又笨又丑。她还打我,只要不顺心,她就打我。”根源在这里。难怪她的自信那么难建起来。

“你妈也骂你哥吗?”

“也骂的。不过我哥会顶嘴。”

“你妈也打你哥吗?”

“也打,不过我哥会跑,他跑得快,我妈追不上他。”赵爽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追打哥哥的样子。李萌只觉得心酸。

“你哥现在还和你妈一起住?”

“是,我哥买不起房子,只能指着我妈的那套房子娶媳妇了。”

“你离婚这事儿跟你妈和你哥说了吗?”

“办完离婚手续以后,我给我哥去了个电话,没跟我妈说。”

“当初你结婚的时候,你妈和你哥都是什么态度?”

“他们没支持也没反对。我们就去扯了证,也没办酒席,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了。”

“恕我冒昧,虽然现在这样说可能已经意义不大了,可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你和你丈夫的夫妻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以为结婚就是离开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住就好了,也没想过还要什么有夫妻生活。后来,我丈夫要跟我睡觉,我不愿意,他就强迫我。再后来,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就离开老家到D市上学了。”

“你既然考了研,为什么又急着结婚呢?”李萌只是觉得可惜。

“他也等了我好几年,就想我嫁给他。我也没多想,反正就是领个证。”

回顾赵爽短暂的一生:她小的时候被母亲在言语和肉体上施加双重的虐待,摧毁了自我认知体系,长大后被她同学的哥哥看上,诱入婚姻,并在婚内遭到强暴。婚后两人常年分居,她却连尽早离婚,及时止损都不晓得。至于她为了重获自由,付出了全部的财产,也不过是她所蒙受的众多损失中的一种罢了。她与王开亮的婚外情,看似是她婚内出轨,但更像是一个女孩子情窦初开,坠入爱河。对这段恐怕是始于肉体又终于肉体的关系,李萌不想做出过多的评判。她甚至希望赵爽的这段非法关系能够存续更长一点儿的时间,因为美好的性爱,和来自她心仪对象的认可被她美好地误认为是一回事,这至少有益于赵爽自信的加赠。但是,王开亮确实不是一个好的伴侣,因着自己内心的挣扎,他竟然伸手打她。这是底线,绝对不可跨越。所以,此君远走他乡对赵爽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萌的感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个正规高校出来的高学历毕业生,对自我,对婚姻,对性生活怎么可能无知到如此骇人的地步!一个成年人竟然如此不懂得保护自己!她短短的一生,就像一个两岁的稚童,活得如此懵懂,甚至可以说是一直任人宰割的。但最可悲的却是,这一切就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的这位年轻美丽的知识女性身上。

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李萌给出以下的建议,

“赵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学会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赵爽一愣,“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看,你现在虽然重获自由,但却没有了积蓄。咱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跟我说说看,你在工作上有什么打算?”

“博士毕业以后,或者留校,或者进企业。”

“哪个选择收入更高呢?”

“当然是进企业了。”

“你们这行的博士毕业生,就业前景如何?”

“挺好的。北上广的很多大企业都定期到我们学校来招人。”

“好。换个环境对你来说可能会更好。北上广的工作压力虽然比较大,但那些城市非常有包容性,各种意识形态可以相安无事地并存,还聚集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人才和各行各业的精英。在那些城市呆两年,即使最后不在那里定居,也会让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的。而且,那些城市对婚恋态度也是相对比较开明的。”

赵爽其实很像个听话的孩子,十分地听人劝,以前恐怕就是太听人劝了。

“你以后要多为自己打算,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感情上。你需要学习的不是无私,而是自私。因为一般情况下,心理的界限是在六岁之前建立起来的。可惜你没有。所以,你必须有意识地重建自己的界限。把对你有益的放进来,对你有害的,你要坚决地把它留在篱笆外边。听懂了吗?”

“嗯,嗯!我听懂了。”赵爽不断地点着头。

“不过,你重建心理界限的前提是要有比较正确的判断能力,就是要能够判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而获得这种判断能力的前提是要成功地重塑你的自我认知体系。也就是你要认识自己是谁,弄明白自己的好恶,价值取向,世界观等等。”

“对不起,我不是听得太明白。”

“是我该说对不起,这些词汇太专业了,咱们慢慢来。”李萌真诚道歉,因为情绪上的波动,她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好的,好的!没关系,小李大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虽然赵爽像个孩子,但每个孩子都能够本能地感受到别人对他所怀的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谢谢你的信任。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来帮你重建自我认知体系,好不好?”

“好的!”赵爽笑得像个孩子。

“只要你能好好地配合我,我保证你博士毕业之前,心理变得健健康康的!”其实,这种保证,咨询师是不应该做的,可是此刻的李萌却忍不住。她也不想忍,只想抓住这个机会,帮助眼前的这个女人与她的命运抗争。所以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

如果有人问李萌,那天过得怎么样?她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自己捡了一个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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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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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捆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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