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北鄯成罗府。
沉桑与苏索在御东的街道上走着,越接近御东境门的时候他们越觉得不对劲。
境门附近的人一个个全都面带喜色,就像出门捡到一袋钱币一样。
“你好,这里最近是发生了什么吗?”苏索拦住一位卖小吃的摊主,疑惑地问道。
摊主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大笑道:“姑娘你们一定是打境内来的,不知道境门这边最近发生了什么,最近呀,灰豹又来骚扰境门了!”
“那您这么高兴,看样子是有人降住了灰豹部落的人了?是谁呢?”沉桑问道。
“公子真是聪明,”摊主赞叹道,“还能有谁,北鄯的成罗王呀!”
沉桑与苏索对视了一眼。
摊主继续笑着说道:“这成罗王大人真是勇武善战,就像当年的北灵王一样。他率领着成罗军一杀过来,灰豹那么强的部落一瞬间就溃散了,有好多豹族人都被发狂的豹子踩死了!灰豹部部主猎驾赶紧派人送信和解不再来犯。成罗王真是我们的守护神啊!”
沉桑与苏索又对视了一眼,等摊主走远了,苏索打破了沉默,说道:“这北鄯的成罗王不是在御北境内吗?御东的事情他怎么也来管?”
“索儿,你长期在凉京城里,边境的事情可能有所不知,”沉桑解释道,“北鄯成罗王府虽位于御北,但是自古以来就一直以为皇帝镇守各地边境为己任,只是北鄯成罗王一直都很守规矩,从不轻易管辖其他境内的事情而已,只是这几年……外族部落势力渐渐强盛起来,尤其是被玉河公主统治的银狐部落和被猎竹公主统治的烈鹤部落,若是来犯边境,后果简直不敢想象,而且北灵王府自从梅河站以后勤王意愿一直在减弱,很多边境问题都要由成罗王出兵解决。所以目前,成罗王解决别境问题,也是很正常的。”
“连陛下都允许?”苏索思索着,问道。
“若是没有陛下的御旨,你觉得,”沉桑顿了顿,继续道,“成罗王可以出入四境都这么容易吗?”
“陛下难道就不怕成罗府反了?就真的这么相信成罗府?”苏索难以置信道,她一想到风纹皇帝是如何对待曾经在御东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龙家,就觉得不寒而栗。
“陛下相信成罗王,自然有他的原因吧。”沉桑轻轻说道,苏索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也对这件事心存疑惑。
二人正说着的时候,一个人惊慌地从他们面前冲过去,在马上要撞上沉桑的时候,那人被乱箭射中。
这时候,极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人被乱箭射中后,不仅没倒下,也没有流血,他依然拼命地往前方冲出去。
“这人怎么回事?”苏索皱眉道。
“难道是抹了无痛散?”沉桑也觉得奇怪。
“可得了吧!”苏索笑道,“那无痛散是我们梦空门造的,吃了的人会沉沉睡去好几天,你觉得那人的样子,像是沉沉睡去吗?”
沉桑更觉得奇怪了,叹道:“最近御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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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北,北鄯,成罗王府】
疾流如奔马的黑色河流淙淙在古老的黑岩石上流去,天色阴沉得像块黑铁一样,没有一丝光亮,寒风冰冷刺骨,吹得北鄯成罗的狼牙战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然而北鄯的人民们并未被恶劣的天气吓到,他们全都匍匐于广阔的草原上,自动让出一条可供成罗王师走的宽阔道路。
人们跪伏于道路两侧,眼里充满了虔诚,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人想要提前离去。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搜索着成罗王军队的身影,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许久,草原上终于响起了笃笃的马蹄声,人们兴奋地看向军队的最前方。
只见英姿飒爽、魁伟英武的成罗王刹木青驾着战马飞驰而来,所到之处扬起一阵尘土,他身后,紧随而来的,是百万的成罗王师。
“荣以归为镇魂殇,荣以归为镇魂殇!”北鄯士兵和跪在两侧的人们自打看到成罗王以后,便齐声高喊着成罗府辞中最为家喻户晓的两句,一时间,人声之鼎沸犹如一层又一层声浪,连阴沉沉的天空都似要被喊叫声震出一道裂口。
女歌者们的声音响彻整个北原,声音凄婉哀凉又荡气回肠,她们世代在北境歌唱,歌唱着不知何时传下来的、古老的成罗府辞:
“杀伐胡虏意可诚?”
“荣以归为镇魂殇。”
“云胡百姓牧声扬?”
“北鄯王师角声向。”
女歌者们每唱一声,将士和百姓们便和一句,声音嘹亮响彻苍穹,飘荡在偌大、无边无际的北原,竟显出一股悲壮苍凉又不信天命的激昂感觉。
成罗王面带笑容地驾着马儿继续前行,所到之处人们皆虔诚跪拜,显示他们对自己境王的无比崇敬。
人群中有个小男孩一直探头探脑想要看到高大英武的成罗王的样子,一不小心,被拥挤的人群给挤了出来,一个趔趄竟挡在了成罗王前行的路中央。
男孩的父母吓坏了,轻声又急切地叫他:“巴图鲁,快回来!巴图鲁!不要冲了王的队伍!”
前面开路的士兵一脸不耐烦,拎起小男孩的衣领就要一把把他丢出队伍。
“别这样。”
成罗王喝住了士兵,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一把抱起小男孩,男孩的身躯在他的怀抱里显得那么娇小。
成罗王笑着抱着男孩继续前行,继而,他摘下自己的银狐头盔,戴在男孩的头上。
男孩的脑袋还太小,那头盔又大又重,一下子压住了他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
男孩赶紧用小手抬了抬头盔,可他的手一松开,头盔又压住了他的眼睛,只剩下一只小鼻子和一张小嘴露在外面。
成罗王大笑起来。
男孩一下子把脑袋上的银狐头盔摘下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奚落,说道:“我再大些,它就不会压住我了!”
男孩的父母又急又气道:“巴图鲁!”
成罗王并没有恼怒,他轻轻把头盔放在男孩手里,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叫巴图鲁,对吧?我记得你,去年恪纪盟,你抓的和鸽是同龄人里最多的。这头盔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他说只有草原上的英雄才配拥有它,现在,我把他送给你,巴图鲁。”
男孩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想了想,又忍住了。
男孩在父母一遍遍的催促下回到了人群中,手里紧紧抓着成罗王送给他的银狐头盔,像宝贝一样似的把他抱在胸前,与他同龄的小孩子都用一种满含着嫉妒和羡慕的神情望着那被他紧紧护着的头盔。
成罗王快步走到老祭司身边,充满尊敬地说道:“祭司,请您吟诵吧。”
祭司瘦弱不堪、衣衫褴褛,看起来像个老乞丐,与他德高望重的身份完全不相符。
“王,恭贺您得胜归来,”祭司说完,双眼就只剩下一片眼白,他喃喃自语道:“请北鄯之神指引我黑暗中明路,您的子民以他的盔甲、战旗、血肉向您起誓,吾等永远忠诚、永远卑微、永远侍奉。”
老祭司说完,他面前的、不应季的梧桐树上的树枝忽然全部开始燃烧,过了一会儿,树枝的灰烬燃烧殆尽,祭司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他叹了一口气。
成罗王问道:“祭司,您看到了什么?”
“我的王,”祭司躬身道,“只怕最后北鄯会沦为一片荒原,北原之狼会被无名鬣狗围杀。”
“你!你这老不死的!”站在成罗王身边的副将怒道,抄起配件就要砍祭司,被成罗王一把拦住。
“敏龙斯,我境有先规,不斩祭司,你忘记了吗?”成罗王的声音很温和,但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敏龙斯收回佩剑,重新站好。
然而军队中对此有异议的不止是敏龙斯,自从祭司的话音落下,军队中便一片哗然,他们大声地咒骂着这在他们眼中信口胡诌的祭司。
“老祭司是【玄门】的人,预言的事情自然是鲜少出错的,只可惜,”成罗王回头对着老祭司笑道,笑容淡淡的,“这次您恐怕是出错了。”
老祭司看着地下已被狂风吹得散开、只剩下一些残渣的梧桐叶碎屑,淡然道:“老朽生为玄门人,便只尽预言的本职,不论生与死,都要将预言的结果告诉雇主。”
“老朽已一百零二岁,此生因直言预言结果触怒了无数权贵,老朽的这只左眼,便是在告知灰豹部落前首领他即将被人取而代之时被挖掉的,但老朽从不曾后悔过,这是我玄门人的责任,我问心无愧。”
“老朽一生占卜无数,从未出过一次错误。年轻的成罗王,祝您善终。”
祭司刚刚说完,北鄯的草原上便刮起一阵巨大的狂风,在狂风中,老祭司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了。
“我听说,玄门人的死法都是如此,风里来风里去,不留一丝痕迹在人间,”成罗王轻叹道,“祭司走好。”
成罗王并没有因为祭司临死前的话而生气,在祭司死亡之际,他祝愿他一切安好,足见成罗王心胸之广阔。
北鄯人均被他们的王的心胸所折服,草原上沉默许久,只听得呼呼风声掠过荒原,像弃妇呜呜的抽泣。
“我哥哥刚刚得胜归来,怎么会落得个被鬣狗追杀的下场呢?”众人正沉默着,忽然被身后一声少女清脆的声音所打破。
北鄯人都不用回头,就都笑了起来。
是清儿郡主。
要说是谁能让原本一片死寂的草原上重新出现欢笑声,那一定是成罗王的妹妹成罗清儿了。
只见成罗清儿蹦跳着向成罗王冲了过来,因跑得太快脸上泛起了片片红晕:“哥哥!”
成罗刹木青还没有转过身,只听到女孩的声音就已经笑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成罗清儿笑道:“你呀,只知道每日吃喝玩乐,让我看看,又胖了多少了?这才几日不见脸儿就圆了一圈,以后还怎么嫁人了?”
成罗清儿本来想要打刹木青一下的,但碍于这么多北鄯人都在,又不好意思,便只好一跺脚道:“哎呀,哥哥!”
引得草原上的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在笑声中,有一人一直恭敬地站在成罗清儿背后笑而不语。
那是北鄯成罗府的大辅,穆夏。
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人群渐渐不笑了,在沉寂中,成罗刹木青慢慢走向穆夏,穆夏一只腿跪下去——这是草原上最高等级的君臣之礼,他对着成罗刹木青边行礼,边说道:“王,臣恭贺您肃清边境归来。”
成罗王赶紧扶他起来,笑道:“穆夏,本王不在北鄯的这几日,由你全权代理境内事务,你受累了。”
二人说着,进入一金红大帐内,继续商议着一些事情。
成罗清儿才不愿意听他们这些男人之间的事情呢,她早就跑出去叫北鄯人们不要再在外面跪着了。
“我不在这几日,我听说,御南的四大王家来找我们商议事情了?”成罗刹木青问道。
“是的。”穆夏答道。
“你怎么回的?”刹木青问道。
“来的是华侯的使者,臣当时严厉拒绝了他的请求,并且表示我们北鄯成罗府永远都只忠于陛下,绝无二心。”穆夏说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成罗王看出了端倪,笑道:“然后你又做了什么?”
“臣派人跟着华侯的使节,在华侯使节刚进入御南境门、路过昌文河的时候,派人杀了他。”穆夏眼里忽然变得亮亮的,原本文弱书生般的面庞竟忽然有了几分野原雄狮的凶狠神色。
成罗王称赞道:“”妙啊!谁不知道,这镇守在昌文河口的,就是希南王家呢!希南王和华侯两家素来不睦,你在希南王辖地杀掉华侯的使者,华侯必然以为是希南王的意思,这样更加剧了希南王与华侯之间的矛盾,真是妙啊!“
穆夏低头道:“臣下一时之计而已。”
“这在御南的四大王家,各个都以为自己足够强大,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们想要反叛,御东的北灵王近年来还对勤王的事情总是懒懒散散的,天知道他在想什么,”成罗王边思考边说道,“穆夏,我们一定要用尽一切手段,来保护好皇帝,千万不要忘记北鄯成罗王府的使命与责任。”
“是。”穆夏应道,脸上显现出了一种、与成罗王极为相似的坚毅的表情。
“穆夏,”成罗王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眼睛有一瞬间地失神,穆夏注意到了,在那一瞬间,成罗王像忽然老了十岁,他带着满脸倦意,说道,“穆夏,我想去一次祠堂。”
“王,”穆夏顿了顿,难得地说话一点儿也不果断、心有顾忌,“成罗府里供奉着先皇后的牌位,这种事情········”
“不好是吧?”成罗王苦笑道,“穆夏,我知道不好。可我对于菲儿···也只有这些可以挂念的了。”
“我的王,”穆夏眼神坚定地一字一顿道,“前皇后香木菲儿殿下,我们只可叫她,荣香皇后。”
“穆夏,你非要这么残忍吗····”成罗王叹道,继而脸上忽然现出凶狠的表情道,“穆夏,老祭司死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他说我最后会被一群鬣狗围攻至死。你知道今时今日的我,听到这种话,我会作何反应?”
“臣不知。”穆夏被成罗王眼里突然迸发的凶光震惊了,只简短地回道。
“我当时只想着,有什么要紧,如今我活着,只是为了菲儿的夙愿。若要是连北鄯之神都来阻拦我,我也会将其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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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京城,皇宫】
风纹皇帝慢慢看着来自御东的奏折,细长的丹凤眼里渐渐涌现出些许笑意。
“很好,”他自言自语道,“成罗王这个棋子,很好用。”
黑暗中有一黑影忽然出现在风纹皇帝身后,黑影开口道:“陛下,若成罗王有反叛之意,臣立刻为您杀了他,就像杀掉了北灵王一样。”
“不用啦,”风纹皇帝妩媚一笑,竟比女人还妖娆,“你呀,也不要这么说。世人可不知道北灵王死了,世人看到的北灵王,不是好好地在御东活着呢吗?”
“是,臣下错了。”黑影说道。
“你不用和我道歉,”风纹皇帝笑道,“你毕竟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不会因为你说了一句实话,就杀掉你的。”
黑影沉默不语了。
风纹皇帝却忽然笑得更开心了:“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去杀掉成罗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哈哈哈哈,那成罗王府可是自从我诺北国开国以来就一直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呢,成罗刹木青又刚刚立了大功,你怎么敢说,要去杀掉朕最心爱的忠臣,这般大胆的话呢?嗯,哈哈哈哈。”
黑影立刻跪下来,说道:“臣下错了。臣下再不会说这话了。”
风纹皇帝继续笑道:“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太笨了。”
“你笨得根本都不知道,在朕心里,没有什么忠臣是不能杀掉的。”
大殿里忽然灌入萧瑟的秋风,却没有风纹皇帝的话语令那臣子心里充满凉意。
“成罗刹木青怎样都是要杀的,只是······”风纹皇帝顿了顿,继续道,“看在他那么深爱着我母亲荣香皇后的面子上,我就叫他,最后一个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