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回
天阴阴地下着雨，春寒料峭中，衣着单薄的少女们全都花容失色，只有她们额上印着的小黄花灿烂怒放。在红伞和黑伞的映衬下，她们看上去有些怪异。万贞儿穿了一套天青色小花袄，梳着把把髻，撑一把白色绘花的油纸伞，毫无怯意地站在人堆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乱看，神情兴奋。
几个三姑六婆模样的人得意洋洋地站在一边维持秩序，口里时不时吆喝几声。方才躲到衙役身后的那个媒婆正拉大嗓在喊名字：
“吴秀英进去!”
一个正在哆嗦的少女被另外两个媒婆拉进了屋子。屋里，孙公公正襟危坐，抽着水烟。烟雾里，这个叫吴秀英的姑娘按照县令夫人的口令走来走去。
“过来，到公公面前来。”
吴秀英眼里噙着泪水，不情愿地走近孙公公。
孙公公先是坐着端详这少女，见她果然生得清丽脱俗，便问她话：
“多大啦?”
“民女十四岁了。”
声音娇柔婉转的，煞是好听。孙公公眼睛一亮：“识字么?”
“识得几个粗字，读过《素女经》、《列女传》。”
“嗯，懂不懂音律?”
“民女会弹琵琶。”
“好，拿琵琶来。”
吴秀英接过琵琶，弹了一首《汉宫秋月》。吴公公闭着眼睛，脚和手打着拍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吴秀英弹到妙处，也渐渐收起了怯意，谁知此时孙公公却叫了句”停”，吴秀英茫然不知所措地愣在椅子上。
“脱衣服。”孙公公的指示让吴秀英大吃一惊。
“什么?”
“脱光衣服，”孙公公这次下令后，又闭上眼睛吞云吐雾了。县令夫人和另几个夫人模样的中年妇女强行将吴秀英的衣服脱光，吴秀英羞得呜呜直哭。孙公公猛地睁开眼皮，双目如电地在吴秀英身上扫视了几遍，然后上前，两手在吴秀英身上尽情揉捏，吴秀英躲避着，无奈被按住，只好任哭声大起来。
“嗯，冰肌玉骨，骨格清奇。带她到隔壁更衣吧。下一个是谁?”
“万贞儿。哎，公公，是不是搞错了?这万贞儿才四岁，太小了吧?”县令夫人提出质疑。
“小点好。古话说，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只有这么小的人才能调教成得心应手的好帮手。”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去当粗使丫头?”
县令夫人的心理平衡了些。孙公公喝了口茶水：“刑徒人家，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万贞儿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爷爷好，婶婶好。我叫贞儿，今年四岁了。我会帮我爹卖酒，还会扫地打水烙饼子。我爹叫万贵，他做的酒可好喝啦，又香又甜。真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买一碗来喝。”
万贞儿一点不害怕，她像个小机灵似的蹦到孙公公前头，脸上露出乖巧可爱的笑容。
“你是万贵的女儿么?一点不像你爹。来，贞儿，爷爷抱。”
孙公公抱起贞儿，左右端详了一阵，又在她脸上、身上捏摸了一阵，随后高兴地点了点头。
“贞儿，愿意跟着爷爷上京城吗?”
“是不是去伺候皇上呀?我愿意，我可会做事了，我会哄弟弟、扫地、切猪草、洗碗，你会吗?”
“不会。到时贞儿帮不帮爷爷做事啊?”孙公公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贞儿“格格”笑起来。“爷爷，你怎么不长胡子啊?”
孙公公脸色一阴，县令夫人瞪了贞儿一眼。贞儿小眼珠一转，忽然皱起小鼻子笑了：
“我知道，你妈妈用棉线帮你开脸开掉了。”
孙公公怔了怔，终于转怒为喜：“好，好个机灵的丫头片子，爷爷看上你啦!”
春末的一天，阳光灿烂，一队马车在官道上疾驶。
贞儿和吴秀英坐在一辆马车里，两人相依着。这时吴秀英已哭肿了眼睛，靠在车篷上睡着了。
贞儿一直很兴奋，这时见没人理会她了，终于抹起了眼泪，小嗓子眼里也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吴秀英睁开眼，同情地搂住了贞儿。
“贞儿，想爹娘了，是不?”
“嗯。姐姐，你说，我们到宫里，要是打破了碗，会挨打吗?”
“不知道呢。唉，贞儿，你记住，一切小心就是，要多听、多做，少说，懂了吗?”
“懂。”
“懂就好。”
“京城好玩吗?”
“姐也不知道呀。”
“那，到时你会带我去逛街吗?”
“嗯，也许会吧。”
………
马车在路上越驶越远，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终于被夜色淹没。
当马车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已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车队。路旁的树、田野也已消失，代之以鳞次栉比的店铺、星星点点的灯火。
隐约中，高大巍峨的紫禁城浮现出来。
马车里的贞儿、吴秀英一人撩起一边布帘，好奇地张望着。
紫禁城的一个角门打开了，马车徐徐驶入。马车里的少女们鱼贯而下，在这陌生的庭院里挤作一堆。
说来也奇怪，贞儿却似乎对这地方熟稔得很，一下车，就随意走了几步。她毫无怯意地四处打量着。忽然间她指着挂在飞檐上的那轮月亮，奇怪地说：
“咦，这儿的月亮怎么坐在椅子里呢?”
几个提灯笼的宫人闻听，都掩嘴笑了。她们围着贞儿评头论足，贞儿却能从容应付，宫人们脸上都露出惊叹的神情。
吴秀英默默地站在昏暗的一角。等宫人们都散开后，她过来抱住了贞儿。
“贞儿，这里，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
“我也是。姐姐，我怕。”
贞儿偎在吴秀英怀里，小嘴一扁，抽泣起来。一下马车就消失不见的孙公公，这时陪着另一个穿大红袍子的近侍太监远远走过来，旁边是一个六七岁的称作“火者”的小太监提着灯笼。孙公公已没了在霸州时的傲气，一边点头哈腰地介绍着情况，一边到处寻找着什么。因寻不见，他压着嗓门喊将起来：
“贞儿，贞儿姑娘!吴秀英，吴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