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曲音
?走在街上,侯希白没有问朝歌方才的事情,他本就是个身怀秘密的人,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打探旁人的秘密。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琴行。
琴行的主人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见了朝歌,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室内抱出一个古朴琴匣,打开放在桌上,一副任君检查的样子。侯希白也看了一眼,这琴不仅形制不同于一般古琴,连大小也比普通琴小上不少,倒是十分轻便易携。
朝歌并未调弦试音,直接付完了剩下的钱,合起琴匣负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侯希白笑道:“与朝歌相识良久,我竟不知你喜爱古琴,不然这次前来当携一琴相赠。”
朝歌却摇头,“多谢希白兄的美意,我有此琴足矣。”
“这是为何?”他忍不住问。他本身就精于琴技,对制琴也有所涉猎,襄阳就他所知,并无什么制作古琴的大师,何况琴以古旧为佳,新琴缺少演奏,音色难免稍显哑噪。
朝歌侧眼看他,犹豫片刻,脸上难得露出有些纠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解释道:“因为母亲不允。”
“这又是为什么?”侯希白向来都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特别是在面对女子的时候。可难得见朝歌露出这么有趣的表情,一不小心竟然脱口而出。
朝歌有些窘迫,“因为母亲说,我的琴技一塌糊涂,比之初学者还不如,不允我用名琴,说是辱没了大师们的心血,也给她丢脸。”
侯希白想笑,又强自忍住了,半晌才道:“伯母必然十分擅长音律。”
她点点头,沮丧道:“的确,母亲琴音绝伦,世上无人可及。”
侯希白见状,连忙安慰她:“说不定是伯母眼界太高,才对你要求严苛,朝歌不必妄自菲薄。”
“不,母亲说的是对的。”她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学琴十几年,一直都过分追求技法,技浮于情,反而失了琴心,以致无韵无音,使琴曲全然沦为炫技之流。”
侯希白面露惊讶,他原以为朝歌不过是心血来潮学习琴艺,谁想竟是苦学了十几年。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反而越来越有兴趣了,他摇着折扇笑了笑,“不知我可有耳福一闻朝歌的琴技?”
朝歌凝眸看他,轻声问:“你当真要听?”
“当真。”他十分肯定。
朝歌想了想,说:“我已久不用琴,可能有些生疏,不如以叶笛代替?反正都差不多。”
听得她最后一句小声咕哝,侯希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此时两人已走到桃林里了,朝歌顿住脚步,随手从一旁摘下一片树叶,贴在唇边试了试音,抬头看侯希白,示意他开始了。
初初一声,又轻又脆,宛如叶片折断的声音,紧接着一瓣一瓣的桃花从他眼前落了下来,或深或浅,灼灼其华。那是一曲明快活泼的歌谣,刚入耳时还觉得十分宛转流畅,可一旦久了就会发现,曲子是空荡荡的,只有音符的堆叠,没有半分感情的投入。
侯希白仰头看向虚空,面上尚还平静,眼中的惊骇之色却越来越浓,他惊的并不是朝歌所吹的曲子,而是——
自始至终,两人的衣间发上不曾落下半片桃花,不计其数的花瓣在叶笛声里漫天飞舞,轻盈宛如蝴蝶。随着曲音渐消,桃花才悠悠坠地,最终落在地面聚成了两个字,字体清丽细秀,一眼能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
“桃夭,是这首曲子的名字。”她目光落在侯希白脸上,最后吹出一个悠长响亮的音调,地上层层落花无风自起,被卷入半空,后又如雨一般纷纷落下,美不胜收。
“真是神乎其技。”侯希白久久才叹息,他也曾见过以音御气,甚至自己也懂得些许,可是他从未见过能将音律运用到如此地步。“看来,钱独关那边也不用我出面周旋,朝歌一人足够了。”
“不。”她却摇了摇头,“我仍有一事想托你相助。”
“请说,能为美人效劳,在下乐意之至。”
朝歌随手丢下叶子,缓缓沿着小路前行,“请不要向外人透露小纪和小尤的身份。”
“我绝不会同任何人透露此事。”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侯希白自然满口答应,说罢他目光一凝,陡然明白了为什么朝歌会在他面前吹这一曲,因为他无意看见了两人的面容,还刚好认得小尤,这是坦诚却也是威慑。
“朝歌是否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让她们一直掩饰行踪?”
她没有否认,漫声说:“钱独关这个人,我以前就和他打过交道,当时他急着把襄阳城拿到手里,刚巧我占了点上风,所以他只能忍着跟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根基已稳,我又无意坏了他的大事,想必他也不愿再忍下去了。我既然敢留下,自然有万全的把握,倒是希白兄要小心,及早离开襄阳才是。”
侯希白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苦笑,“朝歌可是在赶我走?”
朝歌莞尔,“只有你走了,钱独关才敢对我出手,我想速战速决。毕竟,你多盘桓一日,小尤小纪的危险就大一分。她们两人根基甚浅,打两个小毛贼还行,要是遇上高手就只有逃命的份了。”
他心知朝歌说的没错,钱独关若要动手必定会等自己离开襄阳,小尤小纪虽然很小心的遮掩行迹,却未必没有发现的可能。这种时候尽快和钱独关决出胜负才是上策,若是拖久了,恐怕会生出变故。他本就是洒脱随性之人,这般一想,随即向她道别:“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走了,还望朝歌保重。”
朝歌略有错愕,“何必如此着急?不如回去喝一杯茶再走。”
他一个趔趄,连连摆手道:“多谢美意,我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望着他衣袂飘飘的远去姿态,朝歌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转身沿着青石小径回家去了。小尤小纪还没走,正在院子里对招,看见朝歌一个人回来,都有些诧异。
小尤斜刺向小纪的剑一顿,问:“师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侯公子呢?”
“他临时有事,所以把我送到桃花林就走了。再来!”朝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继续。
“好。”小纪对侯希白的离开倒是乐见其成,并不多问,一个旋身避开了这一剑,继续和小尤拆招。
小尤对朝歌向来信重,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说什么。
这两人在遇到朝歌前从未学过武,资质仅仅一般,朝歌不指望能教出什么绝顶高手,只求两人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是以在青阳众多剑诀中挑了素有乌龟功之称的凝水决传授。
东浮修者百家,以剑修为尊,皆因同等级修者中剑修凌厉无匹,实力最强,而凝水决是剑诀中的异类,通篇十七式,十六式都是守式,剩下一式以守代攻,因此也被戏称为乌龟功。
指点完两人的剑法,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朝歌留她们住了一晚,次日清晨才把两人叫来,将襄阳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后又吩咐道:“我这边不便留你们,你们今天就回去,行事小心一点。”
小尤表示没问题,倒是小纪跃跃欲试,“师父不如我来帮你一把?”
“我怕你帮倒忙。”朝歌白她一眼,“规规矩矩的呆着,等我解决完再来。”
说完沉吟片刻,招手将两人唤到身前,指尖分别在她们额上轻轻一点,白光瞬间没入,最终在两人眉心凝结为一个银白色的印记,宛如花钿。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点之后,朝歌靠在内室的软榻上,脸上隐隐透出苍白,带了些倦意嘱咐道:“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就用它唤我,我休息一会,你们回去吧。”
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传讯方式,她们并不陌生,小倩上京之前,师父也在她眉心留了同样的印记。小尤心细如发,看出她面色不好,心知这种手法对她损伤极大,以眼神阻止了还欲多说的小纪,一起退了出去。
朝歌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她揉了揉额头,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个世界的灵气实在稀薄得让人难以想象,不仅令她伤势恢复极慢,连传讯术用起来都十分艰难,若强行使用其他法术,对自身的损耗恐怕还要更大。
她想了想,凝神入定,开始以内视之法查看自己的伤势,然而,每看一处她的心就沉下一分,原本沿着周身流转的灵力几乎干涸,细小而繁多的火焰附在经脉上,时不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鼓起,沿着网罗交错的经脉振荡开来。
几乎毫无起色。
她闭上眼,片刻之后又睁开,怔怔望向对面琴台上的七弦琴。琴是桐木胎,鹿角沙漆灰,通体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在琴身留有一枚徽记,是以上古书刻写下的“音”字,这是母亲的习惯,也被她全然继承了下来。
看来,真的只有这一途可行了。
但愿她不会将化音宫的名声辱没的太过。